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六三


  怪就怪在胡老二沒聽他的話,剛朝起一探身,必溜就招來一冷眼槍,那個朝下一坐,一聲沒吭就過去了!祝老三一瞧,胡老二吃飯的傢伙還剩下半邊,一隻眼斜過了火,只剩下白眼珠,好像責怪他沒說吉利話似的。祝老三一嚇,也就跟著暈過去了。——幸好有這一暈,要不然,讓他守著死人,准是一夜睡不著覺。

  他是什麼時刻醒轉來的,連他自己也不知道。最先好像有人踢踢他說:「這兒還有一個。」緊接著,有人就提起他的腿,把他扔上了門板,有人悠悠晃晃的把他抬起來,罵罵咧咧的說是大坑全滿了,埋不下,他連忙接口說:

  「老表們,抬錯啦,我還有口氣呢。」

  「是活的?」前面那個說:「放下來再補一鍬,敢情他就老實了!」

  「補不得,補不得。」祝老三說:「我跟丁二大爺是親戚,下山遇上這夥強盜,害得我進不了莊子,在草溝裡趴著凍了一夜;你們敢情是打紅了眼,連老表親全不認了?」

  「怪不得我看有些面熟,」後面那個莊漢說:「原來上回二大爺過壽,咱們見過,你那兩顆門牙,還跟我的拳頭敘過交情呢。你就這麼躺著,咱們把你抬進莊去吃麵條去罷。」

  「幸虧你打掉過我的門牙,」祝老三說:「說話雖然有些不關風,吃起麵條可方便得很!」

  早晨的太陽照在他身上,祝老三就這麼躺在抬屍的門板上,被兩個不知是哪一門子的老表親,抬進莊去吃飯去了。

  「可惜沒弄到一支槍!」肚子填飽後,他想。

  當然,像歪頭祝老三這種樣出色的人物,丁老莊這一池子淺水是留不住蛟龍的,假如不是背時運,總也不會混得跟當初出門時一個樣兒:穿著那件打補釘的破襖,灰塗塗的放過風箏的褲子,肩膀上照舊背著他那乾癟癟的小包袱,包袱裡有幾塊來路不明的銀洋和一些丁老莊送給他的烙餅,雖說這是「龍遊淺水遭蝦戲」的時辰,祝老三並沒把它放在心上。

  「它媽的,黴氣,」他朝虛空裡發狠:「老子一捺鼻子,就像捏鼻涕樣的捏掉你,撿到山溝裡喂癩鷹去。」

  黴氣捏不捏得掉,是另一碼子事,人活著就是本錢,他照樣東闖西蕩,在外面活過十年。他也屈起指頭數算過十年之後,他可以跛掉另一條腿,人也許會顯得更矮一截兒,至少走起路來兩條腿一樣,不會再歪歪拐拐;至於門牙,上下已經叫弄掉了四五顆,再掉幾顆也不要緊,免得吃東西窮咬自己的舌頭,人說:窮咬舌頭餓咬腮,他這一輩子,窮和餓總是免不了的。

  ***

  傳說歪頭祝老三回家那年,是決心洗了手的;他住在鎮上一家客棧裡,托人傳話給他把兄小錫匠,——應該算是老錫匠了,錫匠高高興興的跑來看他,問他這些年在外邊混得乍怎樣?

  「山河湖海都見過,」祝老三說:「獨腳強盜也幹過,出名的強盜頭兒羅大成,為我擺過接風酒,股匪賈老虎他妹子,跟我同過『床』,風光得很。」

  老錫匠瞧著他,搖頭笑說:

  「十年河東轉河西,你出門十年,還是河東的老模樣,還打算再幹老本行?」

  「不不不。」祝老三說:「這回我回來,任情欠著你養活我老婆兒子的飯賬,再不幹那撈什子了。」

  「有宗事兒我得告訴你。」老錫匠說:「你兒子打你離家,就跟我學手藝,早就成了出名的祝小錫匠,錫器東西,打得比我還好,前幾年,他母子倆分出去自立門戶,去年你就戴了兒媳啦。……你就甩手不幹,也餓不著你,趕快回去準備抱孫子罷!」

  祝老三臉上一紅,把頭低下去說:

  「明天我就回家,多年沒見面,見面禮物總得備辦一份兒。」

  「那我明天放牲口,帶你兒子一道來接你。」

  那晚上,老錫匠走後,祝老三喝了一陣悶酒,為這份見面禮物犯愁,他十多年黴斑沒褪,口袋裡還落下幾文小錢了,舉眼瞧著外面漆黑的天色,他想,今晚上,我何不找戶高牆大屋的人家,最後弄它一筆,好買禮物,只要幹這一票,明天就正式洗手。

  他趁黑溜出去,買了一大包爆竹和一隻煤油筒,離了街梢,走了二三裡地,在叉路口遇著一個孤獨的莊子,這莊只有落單一戶人家,三合頭的新草屋,前面橫一道高牆,像這種人家,是最好作案的。

  他打上火煝子,點上一隻爆竹放在煤油筒裡,砰的一聲響過,他就扯開破鑼般的老嗓門兒喊叫說:

  「呔!莊上的替我聽著,獨腳大盜路過,缺少盤川,趕快丟出錢來,要不然,我就放火燒宅子了!」

  裡頭靜悄悄的,沒有回應。

  祝老三一想,這家人也許睡沉了,一枚爆竹弄不醒他們,於是,他就拎著煤油箱兒,繞著這家的宅前宅後,放了許多枚爆竹,喊出更多恫嚇的話來,誰知他的假「槍」,引出對方一響真「槍」來,他就覺小腿一麻,人蹲下去,再也站不起來啦。

  他永遠不會知道,那一槍是他兒子放的,槍是獨子拐兒,鉛頭子彈,又叫禿頭和尚,含有見血封喉的劇毒,他最後的禮物就是他自己。這一回真的貼了老本,——白睡一口大棺材,卻沒花著別人的錢。

  如果他還有半口氣,他一定不會願意的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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