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司馬中原 > 紅絲鳳 | 上頁 下頁
六二


  他把一包蝦米拋過去,斜眼胡老二就饑不擇食的撚了起來,一口冷饅一隻蝦米,吃得津津有味,祝老三依樣葫蘆,等把肚皮填飽,一包蝦米也給啖光啦!

  填飽了肚皮,偎著火堆歇了一陣,正打算起身上路,就聽遠遠的地方傳來密密的槍聲,敢情兩下裡業已接上了火啦!槍聲就來自丁家老莊那個方向。祝老三正待搬塊石頭壓熄那堆火,胡老二苦著臉說:

  「慢點兒,老夥計,不知怎麼弄的?我覺得渾身不對勁,胸口窩像潑了一盆冷水,渾身骨縫都風呼呼的,冷得出奇!」

  「敢情你是鬧瘧疾了,先冷後熱。」

  「我……我這是光冷不熱。」胡老二上牙猛打著下牙說:「是不是那包……蝦米?……那包蝦米有了毛病?」

  「不會罷,」祝老三說:「我剛剛吃著滿新鮮!」

  嘴說不會,突然覺得丹田裡有股滾沸的熱朝上騰湧,轉眼間就灌遍了全身,那四肢百骸,彷佛有一把大火在猛燒猛烤,腰脅之間的小扇子又在窮搧著,使他滿眼全晃起女人的影子,穿紅襖的在朝他招手,七歲紅在枕間朝他嬌笑,甚至遠在老家那個平臉塌鼻的黃毛老婆在眼前,至少也能給他一點兒清涼……如今他變成了一座活的火焰山,渾身都透著火紅,額上蒸蒸的滾汗,襠裡殺出了挺矛的張飛,兩隻紅絲滿布的眼珠,著了魔似的發直,好像要是借不著芭蕉扇,他就會被燒成飛灰啦!

  「你?你又是怎麼啦?」

  「我是光熱不冷。」祝老三說:「恨不能在石頭上打洞呢。」

  斜眼胡老二想起什麼來,問說:

  「你那蝦米,是打哪兒弄來的?」

  「賈老虎的枕頭底下。」

  「天爺,」胡老二叫說:「這回你可把人給害慘了!這是他泡制多年的陰陽蝦,他事前一粒陽蝦,事後一粒陰蝦,咱們卻把它整包吞了,假使兩包混著吃,那也還好,偏偏我吃了陰蝦,你吃了陽蝦,這才剛吞下,要等藥力大發,那就外奶奶死獨子,——沒救(舅)啦〡」

  「這……這怎麼辦呢?」祝老三旁的可以不怕,唯獨怕死,一聽說會要他的命,嚇得他顧上不顧下,兩眼亂飛金蠅子。

  「趁著如今還能爬得動,找處澗溪喝冷水去罷!」胡老二說:「冷水雖能解藥性,這個罪可受不了!……早知你這樣坑人,我它娘寧願去撲打丁家老莊了。」

  「蝦倒是好蝦,」祝老三說:「只怪咱倆陰陽沒調和,吃得不是時辰,又不是地方。」

  遠遠的槍聲更密起來;那邊打得熱鬧,這邊爬得熱鬧,兩個傢伙為了要尋找澗溪,喝冷水解除藥性,渾身痙攣著離開火堆,起先還能捱著走,到後來藥性大發,就只能伸著頸子朝前爬了。兩人爬過滿是落葉的林子,爬過大片的亂石堆,好不容易才望得見澗溪,祝老三爬快一步,伸手掬水,足足喝了十來捧,才覺心裡燒得略為好受些,胡老二在溪邊滑了一跤,整個腦袋全浸在冰寒的水裡猛喝起來,若不是祝老三拖住他的腿,把他倒拔上來,只怕接著馬虎湯喝上了。

  就算喝了一肚子冷水,也沒能把藥性全給解掉,兩人哼哼歪歪的像害過了一場大病。胡老二埋怨祝老三,不該偷取賈老虎枕下這兩包東西,既損了人,又不利己,賈老虎發覺,就等於斷了後路。

  「你弄得他在風月場上栽筋斗,三等強盜還有你幹的?」胡老二說。

  「咱們卅六著,走為上著。」祝老三也自懊悔說:「其實我也是一時貪饞,哪知一點蝦米,也會弄出這許多名堂?」

  兩人垂頭喪氣的走到月亮再出山,碰著一些氣極敗壞的同夥,棄甲曳兵朝回跑,喊說:

  「你們這兩隻傻鳥,還想上去送死嗎?……二駕帶著咱們撲打莊子,剛挺上圩牆,就吃人家的子母炮轟翻了,人家兩面包抄,槍像雨點似的猛潑,咱們的人,叫釘死在莊前凹地上,癩蛤蟆墊床腿,在那兒死撐活捱呢。」

  「不要緊,」胡老二說:「你們先退,咱們哥兒倆替二駕收屍。」

  洋槍的槍子兒必溜必溜的在人頭頂上亂飛,那些人轉眼就跑得不見了影子,胡老二說完話,蹲身再找祝老三,連它娘祝老三也不見啦。

  「老哥,你在哪嘿?」

  「在這兒。」祝老三趴在一條淺淺的草溝裡,戰戰兢兢的說:「你聽這陣槍,響得多緊,甭說他是二駕,就是我的老子,我也不敢去收屍。」

  「我不過是找個脫身的藉口,」胡老二打著牙顫,一路爬過來說:「要不是為了想弄支槍,咱們早就順著叉路遁掉了,哪還會來這兒,擔這風險種?」

  「這還像是人話,」祝老三說:「咱們先在這兒蹲一陣子再講。」

  兩人蹲在丁家老莊莊外的草溝裡,浸寒的月亮高掛著,他們眼前不遠的那塊窪地上,賈老虎的那股人已經崩散了,槍聲間歇的時刻,就有人三五成群的朝回奔跑,腳步敲打在凍土上,發出空空的聲音,也有人一路跑,一路吹著呼哨召人的,也有掛紅帶彩的尖聲在哭喊,那聲調有些像荒墳間的鬼嚎。人說:蛇無頭不行,鳥無頭必散,二駕當先一死,這夥烏合之眾整個變成炸了箍的木桶,——散了板啦,前後沒及頓飯功夫,能跑的全跑光了,夜晚又沉寂下來。

  「爬過去撿槍罷,」胡老二說:「咱們若不趁機撿它兩支,等到天亮,全都便宜丁家老莊。……只要撿著槍,咱們背了就朝東跑。」

  「倒楣的月亮太亮了,它娘的,瞎子走夜路,——跟大白天一個樣兒,」祝老三望著月亮說:「咱們若是動一動,莊裡的人瞧著了准會發槍,到那時,腦殼透風,不太稀鬆呢!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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