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司馬中原 > 紅絲鳳 | 上頁 下頁
五八


  對方腳底下像揣碓似的,忙著把酒菜張羅上來,扯開肥厚的嘴唇勸說:

  「甭為這個認真了,大姑老爺,人說:公打婆不羞,父打子不羞,小夫妻打架倆不羞,又說:床頭打架床尾和,你就是來找她哥,我看啦,賈大爺拿他那妹子也是毫沒辦法……這你該是知道的。」

  酒菜一端上來,莫說這個醜女人,只怕他連他的丈母娘也不認了,歪頭祝老三捉著個包子,一傢伙就塞在嘴裡,嗯嗯啊啊全用的是鼻子,直到半盤包子一碟肉下肚,他才騰出嘴來說:

  「大嫂,我出門沒帶錢,飯賬你替我記在賈老虎頭上罷。」

  「說哪兒話?」女人說:「您無事不來十裡澗,招待還怕招待不著呢,不賺粗茶飯,您自多用些,吃罷後,我要孩子備牲口,送您到大爺那邊去。」

  有了這番話、祝老三是小雞吃米——有了膆(數)了,天也許會塌將下來,這餐白飯算是篤定吃成啦!先把轆轆饑腸打了個底子,他可消停的喝起酒來,人生在世一台戲,混充賈老虎的妹婿白吃吃到十裡澗來,連這一方的山神土地也沒算得到罷?

  初初白吃時。祝老三勇氣百倍,等到三杯落肚,再仔細想想,這個假姑老爺能騙得過店家,無論如何也騙不過賈老虎的,餓罪好受,死罪難當,這不是在喝絕命酒,吃倒頭飯嗎?事到如今,懊悔也來不及了,乾脆,要喝就喝它個大醉,迷裡馬糊,等到閻王殿還來它個宿酒沒醒討醋喝,去它娘的。

  酒是喝夠了程度了,究竟怎樣離開那座飯鋪的?祝老三已經完全記不得了!毛病出在那匹很不老實的騾子身上,一路上栽了他不知幾個筋斗,等到再睜開眼,光景已到了閻羅殿,牛皮大椅上面,坐的不知是哪一殿的閻王?

  「這個百家姓外面的混帳東西,便宜撿到我的頭上來了?!」祝老三聽得座上罵說:

  「替我扔進十裡澗喂蝦去,腿上拴塊大點的石頭。」

  祝老三想動,這才知道業已叫捆結實啦。

  「大……老爺,容小的說句話,再……再扔……不遲。」他哼哼唧唧的哀求說。

  「嘿嘿,你還知道怕死?」座上說:「剛剛摑了你幾十個嘴巴,你全不開口。」

  祝老三一想,酒這玩意兒硬是一帖護身符。幾十個嘴巴子已經據說是挨過了,自己竟然分毫沒覺著,足見挨揍的是酒,不是我祝老三。

  他在開口說話之前,先偷眼朝四邊打量著;這是一座富麗的大廳房,兩邊點燃著兩盞柳鬥大的落地燈籠,沿牆是嵌著兩排白雲母的交椅和金漆茶几,正中條案上方的牆壁上懸掛著巨幅中堂,邊上交叉著彎刀,釘壓著一張大得駭人的虎皮,其餘的條屏間距,盆栽點綴,那可就不必說了。……端坐在上首牛皮椅上的,敢情就是賈老虎,白白淨淨的臉膛兒,扯眉帶耳,有一塊隆起的刀疤,兩邊沒人落坐,他身後倒站著四五個拳大胳膊粗的漢子,一個個橫眉怒目,好像要等著收拾誰似的。

  「大老爺,」歪頭祝老三說話了:「小的祝老三,是專誠投靠大老爺您來的,人生路不熟,原應朝西來十裡澗,誰知竟拐到老劉家莊去了。」

  「廢話,我問你,為什麼要混充大姑老爺?」

  「跟大老爺回,我有斗膽也不敢混充大姑老爺,」祝老三說:「小的去到老劉家莊,在村梢問起您賈大老爺,一個小嫂子問我找賈大爺什麼事?我說打算投幫入夥!……那小嫂子和一個姑娘留下了我,給我餅和稀飯吃,要我在灶房摟著狗睡,睡到三更半夜裡,我叫一火鉗子打醒,發現我的衣裳、火銃和單刀,全叫人拿走了,她們把我從灶房朝外打,又吆喝全村的人,把我踢打得渾身都是傷……後來問起,才知那就是大姑娘。」

  「呵呵,原來是這等的。」賈老虎笑說:「找我,你找到她的門上去,挨一頓打還算便宜的!……來人,把他的綁給松掉。」

  「大姑娘她那種脾氣,著實辣得很,」綁鬆開之後,祝老三抱怨說:「她這一頓打不要緊,又收去我的火銃和單刀,把我三等的名目給弄掉啦。」

  「不要緊,你起來。」賈老虎挺著肚皮說:「到我這兒來投幫入夥,我得看能耐定名目,你先下去歇著養傷,等到傷養好,我得考考你,看你是什麼樣的料?然後再給你差使。」

  賈老虎一揮手,就有人把歪頭祝老三帶下去了。外頭風呼呼的,四周全是林嘯,天色很黯,疏疏的幾粒芒星在雲縫裡眨眼。祝老三隻覺得賈老虎家的宅子大得出奇,重重迭迭的全是瓦房,亭臺樓閣,假山圓門都有,一點兒也不像盜魁住的地方,倒像是大戶人家的宅第。

  一個漢子領他穿過一道跨院,又曲曲折折走了一截路。恍惚業已出了那座宅院,靠近馬棚子,有一排石牆矮屋,小窗洞裡還透著燈火亮。

  「夥計,」那漢子拍拍他說:「燈亮的那間屋,早幾天,也來了個新投幫入夥的,裡頭有草鋪,你就去那邊困好了!……每天聽著敲鐘,就去前屋吃飯,閒時替我守在屋裡,聽大老爺的傳喚。」

  歪頭祝老三沖著那漢子遠去的背影,安心的噓了一口氣,有三分安慰,也夾著一分酸辛。回想初踏出家門時,志在千里,誰知一入江湖,還沒經大風大浪呢,就已經被磨脫了幾層皮,要不是臨危時逢凶化吉,這付臭皮囊,還不知肥了哪一灘野草?幾次變故驚破人膽,想當獨腳強盜的美夢也碎了它的娘啦!如今總算暫時找到一塊屋脊蓋兒,權且擋一擋有風有雨的天,管它三等也罷,四等也罷,橫直跟著老虎有肉吃,待下來再講罷。他推門進屋時,發現草鋪上有個人在躺著,原來那傢伙就是打了他一黑棍的斜眼胡老二,正巧,胡老二抬眼也看見了來的是他,兩個人全都怔了一怔。

  「小子,咱們是仇人見面,」祝老三說:「我以為你飛上了天呢!」

  「巧咧,」胡老二吱吱大門牙,笑得像抽了筋似的:「這叫不是冤家不聚頭,咱們不但碰面,還得在一個被窩筒裡通腿睡覺哪!」

  「你到底欠我一黑棍。」祝老三說。

  「足見我出手有分寸,」胡老二人情兮兮的說:「棍下留情,你老哥才能活著跟我說話,要不然,哪還會有你,只怕早就爛在那兒去啦。」

  祝老三想一想,似乎也它娘有點道理,就說:

  「這一來,好像我還承你老哥的情了?」

  「算了!」胡老二說:「俗說:一個被窩筒裡不睡兩樣的人,過去的那點兒雞毛蒜皮,還提它幹什麼?!咱們如今是難兄難弟,全來到這兒,等著舐賈老虎的油屁股眼兒,一本賬從頭寫起罷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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