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司馬中原 > 紅絲鳳 | 上頁 下頁
四四


  尤獨是放過那黑吃黑的雌貨,最不甘心,初睜眼的印象刻在人心裡,紅頰,香味,穿了好像沒穿的紗衫褲……使他記起早先常哼的俚曲兒來:

  「那一呀一更裡,
  月兒照妝台呀,
  燈下的小大姐兒
  她癡癡的等郎來喲……」

  有一天,螞蚱生了翅膀,沙灰發了熱,我祝老三絕不會便宜那個雌貨就是了?……胡思亂想一陣子,上面的老大餓得發軟,下面的老二卻見了精神,好像安慰老大說:「祝老三,祝老三,誰說你一身之外無『長』物來著?在那穿紅襖的女人身上,你雖花了錫匠的錢,我也擺過威風,甭勾著頭瞪我,咱們誰也不欠誰的!你拿我做個樣兒,硬起你那歪脖子來罷,日子還有得混呢!」

  日子真要有得混,頭一宗該下河洗把澡,把這身黏著大糞的破衣裳洗掉,晾晾乾,才能上路,要不然,讓人聞著這一身的臭味,只怕討飯也叫不開人家的門呢!

  打定主意,歪起腦袋瞧瞧,天也亮了,祝老三把衣裳脫掉,搓洗了一陣兒,又抄水在身上,通身洗抹乾淨了,這才拐上岸來,找一處蘆葦稀疏的地方,把大襖和褲子晾在石頭上。幹完這一宗正事,祝老三才覺得又餓又困倦了;好在這兒離強盜盤踞的七裡鎮業已有一夜狂奔的路程,又是在荒鄉僻野上,不怕羅大成跟他手下那夥子人找來算飯賬,與其睜著兩眼挨餓,還不如睡覺養精神呢!……好在衣裳不曬乾,精赤條條也動不了身。

  祝老三又打定主意,動手扯了些蘆葉,鋪成個狗窩似的野鋪,一絲不掛的躺下來參見周公去了。等到麥芒似的紅針紮在眼皮上,把他從夢裡刺醒,瞅瞅太陽,已經過了晌午時啦。

  「我的兒,你老子該上路了!」

  他伸手摸摸曬在石頭上的破大襖,幹呢,並不算太幹,濕呢,也不能算是太濕,馬虎點兒穿上,連焐帶晾罷。上面穿妥了,伸手去撈褲子,誰知一陣大風起,那早已幹透了的褲子像長大翅膀,招搖招搖的飛走了。

  「啛!」祝老三吐了一口唾沫,罵說:「你老子餓得發昏,你倒它娘的樂哉!」

  邊罵著,邊拎起單刀和紅包袱,像狗攆兔子似的,去追他自己的褲子。那褲子在風裡飛一陣,滾一陣,快過飛奔的野兔子,而祝老三的跛腿卻比不得狗,——論數目,也足差一半,眼看那褲子竟然飛到河那邊去了,河雖不算太寬,卻欺負祝老三這個不會泅水的旱鴨子。

  黴斑又擴大了一圈,毋怪祝老三歎說:

  「倒它娘的窮黴,我的老二呀,早先我祝老三再苦,也還有個破屋你住著,現如今,你跟我一樣的,一樣的『原形畢露』了!」

  好在四野無人,沒誰瞧著他那付狼狽的形象,他把空心襖子的下襬朝下扯一扯,雖然談不上遮擋,倒也聊勝於無,就這麼順著河岸朝下走,想找著一座橋,或是遇著渡口,好過河去找他那獨一無二的破褲子。

  走呀走的,走了三四裡地了,渡口沒遇著,橋卻叫他撞著了一座;那是座窄窄長長的小木橋,橋那邊苦竹叢叢,好像圍著三五戶人家。

  「橋比渡好,」祝老三喃喃的勾著頭說:「免得稍公老爺瞧著。但則過了橋,你要乖乖聽話,見著人家姑娘婦道,千萬不要抬頭!……豬八戒抬頭,嚇壞人,難以為情的是我唐僧。」

  還好,這村上的人敢情都下田去了,屋前屋後,靜悄悄,連咬生的狗都沒有一條。祝老三捱不住餓,原想去討點兒吃的,既沒有人在,那只好自己動手了。也說不上是偷,只不過順手牽羊,在人家簷口摘了幾條風乾的胡蘿蔔,撥開紅薯窖兒,拖了幾條比老鼠還大的帶須的紅薯,啃啃壓壓胃火。

  但等繞到後面時,他就有些是存心作賊的了。

  那家屋後有個小小的晾衣場,一支光滑竹竿上,晾了一串兒曬得迸幹的衣褲,為了取所需,祝老三就怡然自得的動了手,把一條青布褲子抹了下來,草草穿上之後,才發現那褲子又肥又短,原來是一條老婦人穿用的女褲。

  無論如何,它是一條褲子,那就管不得「顛倒陰陽」什麼的啦!

  祝老三一生窮苦慣了,雖然撈來一條褲子,並沒能忘記剛剛丟掉的那條破褲子,就好像跟穿紅襖的湯湯水水過後,仍記著家裡那個平臉塌鼻子老婆一樣。

  「等找著那一條,好歹也有替換的。」

  他又從河這岸溯河而上,去找他那條捲逃而去的破褲子。一走又走了一兩裡路,遇著三個牽牛拉耙的農人,迎面問說:

  「噯,敢問三位大哥,剛剛有沒有看見我的那條破褲子?老藍布的,上面打著四個補釘。」

  「穿著褲子找褲子?這人是個傻子,」一個望了他一眼說:「咱們沒見著你那寶貝褲子!」

  「大哥你瞧,他怎會是個傻子,他賊眼溜溜的精明得很,身上還背著單刀,看樣子,真像七裡鎮上來的強人。」另一個說。

  「嗨,二楞子,不興說楞話。」

  「我說楞話?」那個翻眼說:「你這人,怎會好好的丟掉你的褲子?」

  「甭提了,人走黴運,」祝老三說:「我只有那一條褲子,丟不得的,你們要是沒見著,我得去找!」

  「一條褲子?」楞子說:「你明明有兩條的,——要麼你身上穿著的這條不是你自己?哈……我瞧出來了,這條是女褲。」

  這時候,一直沒開口的那個跳出來說:

  「這傢伙是個賊強盜,我認出這褲子是我媽穿的那一條,我剛賣了糧,替她扯布縫的。」

  「完了!」那個楞子叫說:「這傢伙可砸了『鍋』了,你媽褲子穿在他身上,他的褲子又脫沒了,這本賬怎麼演算法?……黃鼠狼進了老雞窩,他攫著了!」

  那兩個平素耕田種地的漢子,一旦遇著背刀的陌生人,原有三分憚忌,無奈楞子這一叫喚,那個年輕小夥子以為他媽如何如何了,心一橫,火一動,歪肩放了犁,掠著叱牛的鞭子,奮不顧身的就朝祝老三猛撲過來,罵說:

  「你這歪頭畜牲,你竟敢動我媽?……我跟你豁著命,拚了!」

  祝老三半輩子還沒遇著這般兇神惡煞似的陣仗;一個動了手,三個全動手,三支長鞭炸得刷刷響,從三面一齊卷了過來。這當口,壓根兒沒他分說的餘地,除了抽刀抵擋,就得卅六著,走為上著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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