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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三


  「嗯,這倒不錯。」祝老三想了一想說:「我那包袱裡又沒有金銀寶貝,瑪瑙珍珠,他用不著跟我這樣客套呀?難不成他想要穿我那件破大襖……那上面少說有兩碗米粒大的蝨子,除開我,誰穿了都會叫咬得睡不著的。」說著說著,伸手在後頸摸了兩個叮在一起的蝨子,順便放到嘴裡,咬著吃掉了。

  女人沒說話,身子朝後挪一挪,有些煩嫌的樣子。

  「你不吃?」

  「很髒。」

  「誰說的,這是珍珠米,吃了補人的。」

  「我就弄不懂,您這大字排行,是怎麼混的?」女人說:「走江湖的老長輩,不都是講檯面的嗎?」

  「什麼檯面不檯面?」祝老三打著酒呃:「一個又幹掱手又偷牛的人,有什麼檯面好講,人叫人吊在半虛空裡,一鞭子抽下去,像一隻打轉的陀螺,三鞭子抽下去,人就飄漾飄漾的上天去了!」

  「您又在逗趣了。」女人癡望著他說:「在幫的長輩,早年也?……」

  「誰在幫來?我就滿街爬著跟人磕響頭,只怕也沒人願意收這麼個徒弟。」祝老三洩氣說:「我若是能在家根混下去,怎會充軍似的朝外跑?」

  「那……那你的紅包袱?!」

  「我老婆的褲子,我撕了當包袱用的,」祝老三說:「人窮,凡事都馬虎些,——本當送進染匠坊,染個老藍的,男人家,背著也好看些。」

  女人忽然有些幸災樂禍的笑起來:

  「照你這麼說,羅大爺他是認錯了人了,你不是他的什麼長輩?」

  「敢情是。」祝老三說:「他要叫我三叔,我又有什麼辦法?!」

  「明兒早上,羅大爺聽說要集齊那夥子人,到南邊空場子上,請您亮一套刀法,你懂嗎?」

  「你怎麼知道的?」

  「他手下人講的。」

  「那……那很糟,」祝老三一嚇,酒便叫嚇退了一半:「我哪兒會什麼刀法?姑奶奶,我只會橫一刀,豎一刀,轉過臉去又一刀。」

  「成嗎?」女人兩眼一瞇說:「他要是摸清了你的底細,曉得你是假冒的老長輩,你知他會把你怎樣?」

  「怎樣?!」祝老三一緊張,脖子便朝前伸得長長的,活像麻將牌裡的七條。

  「從這兒切掉你吃飯的傢伙!」女人比個手勢,一掌沒砍著,祝老三的腦袋早已縮到衣領裡去了。

  「你能不能救救命。好歹想個法子。我不是存心要騙他,是……是他們找著我來的呀!」

  女人把兩隻黑眼珠轉了一轉,又轉了一轉,她人還沒動彈,可憐祝老三一拍屁股,業已戰戰兢兢的爬下床,打著牙顫跪在榻板上了。

  「我的好姑奶奶,咱們總算有一火肉套肉的交情,日後我變驢變馬、變豬變狗……」

  「還有什麼好法子?」女人說:「趁夜晚天黑,你就拎著鞋,赤著腳,悄悄的溜走罷,西洋鏡兒沒拆穿,他還以為你這老長輩脾氣怪呢。」

  「我該朝哪兒走呢?」

  「你打房外順梯子下樓,走後院,茅坑那邊有一道矮牆,牆外有道土圩崗,圩崗外面有路,你愛朝哪兒走,就哪兒走。」女人加上一句說:「走得越遠越好,千萬甭再繞回羅大爺他的眼睛眉毛底下來。」

  「多謝你指的這條明路。」祝老三磕了個草草了事的響頭,伸手就去抓他的那口生鐵單刀和紅包袱,轉臉想溜走了。

  「慢著。」女人一把扯住他說:「你這窩囊醉鬼,害我半夜守著你,一會兒端茶,一會兒倒水……你走得倒蠻麻溜,——腳心像抹油似的。」

  「叫我拿什麼謝你?」祝老三苦著臉說。

  「哼,你倒會反穿皮襖,裝羊!」女人伸手就從祝老三的懷裡,掏出那一迭銀洋來說:「剛剛我就數過了,一共十二塊,是羅大爺送你的。」

  「這個,這個,」祝老三苦笑著,有些捨不得。

  「甭這個這個的了,我單問,究竟是錢值錢?還是你的命值錢?俗說:羊毛出在羊身上,這些錢原不是你的,你捨不得?!」

  「我的菩薩媽媽,老子的娘。」祝老三說:「我是混秋了水的人(秋水,指清澈見底,空了的意思。),你不要趕盡殺絕整端我的鍋去,留個一塊兩塊給我壓口袋,難道叫我出門餓肚子?」

  「沒良心,該天殺!」女人指著他的胸口說:「你當真會餓肚子,你懷裡明明揣著一個冷饅頭!……你要再磨蹭著不走,我喊一聲,這錢也不是你的,——他們砍了人,現砍現埋,一向沒買過棺材。」

  女人硬是耍了一套黑吃黑,祝老三是:討了便宜柴(財),燒了夾底鍋,拔開門一溜煙溜走了。

  祝老三一向是六竅皆通的人,最會打算盤,一邊摸黑朝後溜,一邊暗自盤算著,人說:風吹鴨蛋殼,財去人安樂,可真沒錯,我花錢進賭場,輸雖輸,也算過了手癮,花錢逛土窯子,拿錢買肉,兩不虧本,白吃羅大成那強盜一頓,拿了十三塊給了十三點,算來還落一場白吃,倒也算是轉運,只帶一點兒小小的黴斑罷了!

  繞過黑忽忽的茅廁坑去翻那道矮牆,那小小的黴斑大了些兒,也許酒後腿軟,頭一回沒翻過去,倒栽在茅坑裡,渾身粘上臭屎不說,最痛心的是那只冷饅頭滾沒了,摸了幾下子也沒摸著,反弄得滿手淋漓。

  這一身臭屎,算是祝老三外找得的利錢。

  ***

  雞叫三遍,祝老三已經遠離羊角鎮,到了一條滿生著蘆葦的荒河邊,每顆圓圓的石子,都使他咕咕響的肚皮念起他那丟在茅坑裡沒摸回來的冷饅頭。

  晚夜要是不喝那麼多的酒,多麼實惠,他想:不醉不把肚裡的東西吐空,不會這樣快就餓!不醉不會把那十三塊洋錢送給那穿紅襖的娼婦,至少也會……不醉不至於腿軟翻不過矮牆,黏了一身臭屎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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