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司馬中原 > 紅絲鳳 | 上頁 下頁
三八


  而秋菊她爹帶她來到鎮上,住在大安客棧裡;以及湯四娘決定在二月初七搬進灰磚屋,是被麼叔認為最要緊的大事。

  他固執的認為秋菊決不能嫁給湯小歪脖兒,嫁過去就是死路一條。

  「這個明擺著的事,你難道看不出來?」他說:「假如慘案的主謀是湯小歪脖兒,那,在徐家做過丫頭的秋菊,說不定多少曉得一點內情……連惠英在內,他早晚都會害死她們!」

  「那,惠英姨姨一個人住著,他怎不動手呢?」

  「沒到時候罷了!」麼叔又說:「惠英住在街中段,熱鬧地方,人多眼雜,他們不便動手……這回,秋菊嫁給小歪脖兒,是湯四娘花八十銀洋買的,秋菊她爹是個賭鬼,上回只賣六十塊銀洋,大夯死後,沒要他花錢贖,是大夯娘子打發她回去的,湯四娘不便害外人,做婆婆的虐殺媳婦總行罷!不信?好,你就瞧著罷!」

  說是這麼說,其實兩個人誰也沒光是冷眼旁觀的瞧著,麼叔總把他想的事情當成真能發生的,所以他要「挺身救美」。

  秋菊就是街梢人,麼叔和我都認得她,她跟麼叔差不多大年紀,人卻生得瘦小瘦小的,好像風乾了的烏骨雞,平臉塌鼻子,一臉黑雀斑多過燒餅上的芝麻。她爹原先個佃東街施家的田,後來懶散不交租,搬到北鄉破廟裡去,硬要和尚分他一間廊房,請他做看廟的。秋菊她媽沒死前,常帶著傻乎乎的秋菊來趕街,賣些青菜和瓜菓,晌午時,在我們家門鬥下面避太陽。麼叔這不叫「挺身救美」,但離不開書本上學來的套語。

  我們到大安客棧去,找著了秋菊,她臉上塗著一層白粉,鬢角的汗毛才絞過了,那張不乾不淨的雀斑臉好像顯得大些,她身上穿著新鮮的衣裳,敢情是湯家替她做的,她不習慣穿,穿在身上,頭和手都不敢動彈,直挺挺的,像是紙紮的童女,走動時,又有幾分像是傳說裡的殭屍鬼,怕人。

  「秋菊,你快要做新娘了!」麼叔說:「你爹呢?」

  「去喝酒去了。」她說。

  「你的新郎是歪脖子,知道不?」麼叔把脖子儘量歪,儘量歪,做個樣子給她看,她的臉有些紅,只瞟了一眼就低頭看她自己的腳尖。

  麼叔背著手,繞她踱了一個圈子,說:

  「秋菊,湯家搬到灰磚屋去了,那兒傳說經常鬧鬼,你比我們都知道,你那老主人徐大夯一家三口是怎麼死的?……你如今又得坐花轎到那邊去了,不怕嗎?」

  她只點點頭,表示她知道,心裡也怕。

  麼叔抓抓頭皮,想了又想說:

  「不用怕,我跟靈靈會常去看看動靜,真要有什麼,我們會……會救你的。」其實他自己該知道,他的話根本是一句空話。

  這時候,有人進屋來,我們掀簾子從後面走掉了,麼叔和我隔著簾子偷看過,來的不是旁人,正是住在北街的惠英,她手裡拎著個小包袱,不用她打開,我已經知道包袱裡裝的是那雙她親繡的紅鞋。

  秋菊迎著她,拉她進屋,兩人嘰哩咕嚕,也不知在低聲談著些什麼。

  總之,事情好像不單神秘、恐怖,而且很夠複雜。

  麼叔他是這麼想的。

  四

  在眾多吃神鬼飯的人家裡面,湯四娘算是個暴發戶,暴發戶家裡辦喜事,總是很講究鋪張的,更何況湯四娘只有這麼一個寶貝兒子。

  那一天,荒寂的灰磚屋算是破天荒的熱鬧過,成千的賀客,湊熱鬧的孩子,請來的樂班子、吹鼓手,幾乎把荒園裡的枯草都踏平了。

  這份熱鬧,我跟麼叔當然會爭著去湊的,湯家發來的請帖,由麼叔拿著,正正經經的去吃喜酒,我呢,算是他帶去的鍋鏟兒。

  儘管湯家把場面鋪陳得很大,他也只用上了灰磚屋前面的一部份,一共三進房子。房子經過粗粗的打掃,梁上吊起幾十盞大朴燈,藍汪汪的燈光亮成一片水,五間通的房裡滿排著流水席,吃完一批,又來一批;也許因為人多的緣故罷,灰磚屋裡那股子迫人的恐怖氣氛消失了,並不覺得那房子怎樣的幽古森寒。

  做新郎的湯小歪脖兒,做新娘的秋菊,一會兒從這邊門裡出來謝客,一會兒從那邊門裡消失,走馬燈似的打著轉,都木木呆呆的,像是一對木偶人兒。

  惠英沒有來,吹鼓手斷斷續續的吹著震耳的喇叭。

  完全是一般人家辦喜事的樣子。

  「麼叔,這是怎麼一回事兒?」我有些失望的說:「這裡有什麼出奇的事呢?秋菊業已跟小歪脖兒拜過天地了呀!……」

  「我也覺著不對勁兒,」麼叔說:「那就算是來吃喜酒罷。」

  「敢情你猜想的,全錯了!」我說。

  「什麼地方錯?」

  「那案子。」我說:「湯小歪脖兒並不像是兇手,我看。」

  「噓——今天不談這個。」麼叔說:「我們等著鬧新房罷。」

  鬧完新房,我們跟著賀客挑起的燈籠回去。和麼叔兩個人,又挖空心思,編織了更多的理由,用來證實做新娘的秋菊現在已經落到老虎嘴裡去了。我們曾躲在黝黯的後屋裡,不止一次的爭辯過,甚至把那一天全部細小的事件,——張三呶過嘴,李四斜過眼,小歪脖兒跟誰點過頭,全都從記憶的匣子裡抖出來,窮分析,亂分析一番,但總得不出什麼頭緒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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