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司馬中原 > 紅絲鳳 | 上頁 下頁
三七


  「你麼叔為什麼帶你去那裡?」她說。

  「查案。」我理直氣壯的回說:「你相信你爹和你姐姐們,是叫『鬼』害死的嗎?我家麼叔說:是叫人給害死的!」

  「孩子家,知道什麼?」她說:「靈靈,你小小年紀,不懂事,千萬甭當著人亂講,人命關天的事情,亂講不得的。」

  我倒沒介意她說的話,卻被她臉上恐怖的神情噤住了,就乖乖的低下頭,沒再說下去。離開她那裡回到家,在影壁牆邊碰著了麼叔,他一把扯住我說:「走,到沒人的地方去,讓我告訴你很多事情罷!」

  「你到那兒去了?害得人家到處找你。」我說:「茶樓也去過,湯四娘的香堂也去過,又跑到惠英姨姨那兒,全沒找著。」

  「我在賈老爹的園上,丁二伯的磨屋,」麼叔說:「那兩個老頭,一個是千里眼,一個是順風耳,即使賭錢,那兩張老嘴也閒不住。」

  我們走到後屋去,關上門,躺在軟軟的麥草堆上,從柴笆門縫裡透進一些暗暗的光和黑影,落在麼叔的臉上,使他那張臉又神秘又生動起來。

  「你查訪出什麼樣的眉目來了?麼叔。」

  「沒有,但我聽著一些旁的事情。」麼叔說:「湯四娘那只老狐狸要搬家了!搬到那兒?你猜猜……就是那鬧鬼的灰磚屋。」

  「她為什麼不住鎮上,要去住灰磚屋呢?」

  「傻話,」麼叔嗤著鼻子說:「不要錢的房舍,住起來多愜意……鬼是她編造的,鬧得旁人都不敢住了,她才撿著住,再說,巫婆住鬼屋,顯得她真的有道行,湯四娘的名頭怕不越來越大。」

  「還有旁的嗎?」

  「當然有,」麼叔說:「下個月裡,湯小歪脖兒就要娶媳婦了。」

  「哄我。」我說:「誰肯嫁給那只歪脖子癩蛤蟆?」

  「有錢還怕娶不著人?你知他要娶誰?……就是早先在徐大夯家做丫頭的秋菊。」

  他的聲音故意壓得很低,而且還帶著一股自信:

  「你想,天底下的事會有這麼巧?恐怕這裡頭一定有什麼秘密?跟徐大夯的慘死有關的,我猜是。」

  經他這麼一說,立刻就有一股恐怖裹在暗光裡,從四周緊緊的壓迫著我,使我咬住嘴唇,一時有透不過氣來的感覺。我聽見自己的心在寂靜中怦怦的蹦跳著。

  「你想,徐大夯一家三口,會不會是湯小歪脖兒夥著人幹的?」我說。

  「很難講,」麼叔帶著成人的口氣:「假如是他,我想因為小歪脖兒先瞧上了大夯的女兒,借著獵鼬到荒園裡去,調戲過大姐或是二妹。」

  「他既喜歡她們,就不會害她們了。」

  「不不不。」麼叔說:「也許小歪脖兒鐵匠打鐵——光是一頭熱,他喜歡閨女,閨女卻不喜歡他,他調戲人家,人家罵了他,譏笑了他,惹他起了恨。……呃,也許叫大夯碰著了,踢打了他,他懷恨在心,才動了殺害人的歹念頭。」

  「這全是你猜想的?」

  「嗨,天曉得,」麼叔抱怨說:「東街週二瞎子也是這樣猜疑呢!」

  「真是怪事情!」我一骨碌翻身坐起來,手裡抓著一大把麥草:「鄉下出了這麼大的命案,縣城裡怎不下來查究呢?」

  「誰說沒查過來!……徐大夯死了,他家的苦主沒追訴,又沒塞錢進衙門,差役下來,先到鎮上茶樓吃茶,打聽街坊,街坊一條聲嘈著,說是鬧鬼,差役還不是草草殮了屍,取個街坊上的切結,就回去銷差了案去了……全報的是『失足落水』,『走火自殺』,『墜樓跌斃』,那意思就是『活該』。」

  「衙門為什麼這樣糊塗呢?」我迷惘的說。

  「你以為做官的全是包龍圖?」麼叔說:「黃鼠狼生臭鼬,一代不如一代,當時沒人說話。如今事隔幾年,連提的人都越來越少了。」

  「麼叔,不是說著玩的。」我說:「你當真要把這事當著一回事辦?」

  「為什麼不?」

  「你想,就算你真能查出歹徒來,能讓旁人也全相信?能讓縣衙門替徐大夯屈死翻案嗎?」

  「我倒不在乎能不能,」麼叔說:「就算不能,我們也會在心裡記著,等日後我們長大了,做了官,再把真凶指出來也不晚。假如真是小歪脖子幹的,我要把他的脖子拉長了吊正,也算正法,也兼替他治病。」

  「真有意思,只是我有點兒害怕……你呢?」

  「那天夜晚,我真的怕過,」麼叔挺挺胸脯說:「如今我已經不再怕了。」

  「要不要跟惠英姨姨去講?」我問說。

  「不要。」他說:「女人膽子小,拖上她,辦起事情反而累贅!」

  那是開始,麼叔煞有介事的為這宗「驚天動地」的大事忙碌起來。他出去用他積下的壓歲錢去買槍炮和火藥,又不知從哪兒找到一把沒有鞘的七寸攮子,每天在後屋裡練他的飛刀,把懸在橫樑上的玉蜀黍種子當成人頭,一刀飛出去,玉蜀黍粒兒亂迸,他把它形容為歹徒的「腦漿四迸」。

  有時候,他會很大方的搖出兩枚銅子兒「路費」,官味十足的吩咐說:

  「去替我到北街打探消息!立刻回報。」

  那個月裡,我當了他的活電報杆子,北街也去過,南街也去過,賈老爹的園上、丁二伯的磨坊全去過;用他的銅子兒買過栗子、鞭炮、陀螺、糖菓和花生,另外還有幾枚,叫我玩滾錢輸掉了。但我總算打聽到很多事情;幾個獵鼬的傢伙酗酒打架了。湯四娘買了一匹灰色的毛驢代腳,挺著肚子在街上騎來騎去,那驢的長耳朵會轉動,敢情是傷了風,一路上直打噴嚏。惠英姨姨縫了一雙紅繡鞋,是打算送給秋菊穿的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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