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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六


  三

  大新年裡,滿街都是凍鈴和積雪,歡樂的鑼鼓聲遠遠近近的響著,雪地上堆起好幾個丈把高的大雪人來,有的胖得像一尊彌勒佛,有的高得像廟門前執杵的韋陀,有的頭上戴著破瓦缸,怪裡怪氣的傻笑著,用不著擔心灰雲背後的太陽。

  鞭炮啪啪喇喇的炸,雪面上都是五顏六色的彩紙碎屑兒,家家關門閉戶,只留下簇新的紅紙春聯和門楣上搖曳的掛廊,彷佛是一些濃妝豔抹的村姑,帶著一身鮮亮又傖俗的喜氣。

  正因為天寒地凍,家家生著火爐子,賭就成為極普遍的新春應景娛樂;從那些關著的門裡,不斷傳出洗牌聲、唱寶聲、骰子在大碗公裡的滾動聲、人們嘈雜的哄笑和喧嘩聲。有些不怕冷的孩子,繞著大雪人追逐,嘻嘻哈哈的打著雪戰,有些孩子穿著新衣,在廊下玩著抖螺和滾錢遊戲,而麼叔不那樣。

  無論幹什麼,麼叔的性子都是那樣猴急,真的算是「當差辦案」罷,也甭揀著大新年呀!何況這檔子事,跟咱們扯不上任何關係,——沒有誰真的是彭公。可是,平素最愛過年湊熱鬧的麼叔,竟著了迷似的熱衷於荒園老屋裡的那宗「案子」,連年全顧不了啦。

  正因為他太熱衷,我就不忍心讓他陷在「孤掌難鳴」的境地了,彭公落難,馬玉龍決沒有坐視的道理,這個年他能不過,我也豁著不過啦。

  我走到十字街口的茶樓去找他,那兒正圍著成百的人在聚賭,黑壓壓的人頭,分繞著十幾張檯面,圍成十幾個圈子,肩膀捱著肩膀,你推我擠,顯出蠻親熱的樣子。爐火的長舌頭紅毒毒的,舐著一排水吊子,(懸空掛起的大茶壺)一屋子全是煙氣和汗味。

  那邊一張檯面,圍著好些常到荒園去獵鼬的漢子,他們的身上,總脫不了一股子臭鼬的味道。我繞著他們走了一圈兒,發現湯小歪脖兒也擠在裡面,他的手氣不順,一連擲了兩個麼窟窿,輸去好高的一迭錢。

  「像它娘裝了鉛似的,這倒楣的骰子,一臨到我,就淨出晦氣點子。」他嘴裡不乾不淨的罵說:「有鬼在亂撥弄,敢情是——」

  「你媽會拘鬼咒,」一個說:「真的有鬼,也會拍拍你的馬屁,還敢跟你作對嗎?」

  「你小歪脖兒送幾文不要緊的,」另一個說:「四娘她管得了陰司的小鬼,咱們這幫賭鬼她可管不著,贏你的錢,可不就是掏了她的荷包?」

  這些傢伙准是愛財如命的傢伙,我瞧著那一圈人的背影想:唯其愛財如命,才會去謀財害命,但不知誰是謀害徐大夯父女的兇手?!……麼叔既不在這兒,我當然不能亂張揚,還是出去找他再說罷!

  從茶樓出來,轉到湯四娘家的香堂門口,那一排青磚鏟牆上不見紅紙對聯,顯得有些陰森。湯四娘那個怪異的老巫婆,不知在行什麼樣的鬼關目,把那扇黑門緊緊的關閉著,門前吊著一盞紅燈籠,和一支黑底白字的長旛。風兜著旛,刷刷的飄打,那樣子,真像一條張牙舞爪的大黑蜈蚣,要撲噬什麼似的。

  從緊閉著的黑門裡面,傳出來湯四娘尖亢抖索的嗓音,也不知在唱些什麼?

  麼叔沒在這附近露面,我有些膽怯起來,順著一溜兒長牆,偷偷的竄過去,最後,我跑到北街去,站在徐大夯的麼女兒惠英的矮茅屋前面,嘴咬著手指頭,癡癡的想著心思。麼叔究竟到哪兒去了呢?!

  惠英家的柴門開敞著,因為天陰風猛,她把賣鞭炮、香燭和花生的攤子擺在廊簷下麵,人就當門坐在屋子裡。她穿著灰藍帶白的襖子,黑褲,腳上穿著青布鞋,(孝鞋)一邊照看著攤子,一邊在縫綴著些什麼。喘氣抬起時看見了我,便咬斷了線,線上尾上單手撚起一個紇縫,溫寂的笑了一笑,朝我招手說:

  「靈靈,過年好。」

  「姨姨過年好。」我說:「你見著我家麼叔沒有?」

  「沒見著。」她挪挪身子,讓出一截板凳來,拍著凳面說:「來這邊坐著,吃花生。——你怎不跟大夥兒熱熱鬧鬧的玩兒來?!」

  我說:「我找我家麼叔的。」

  她把花生大把的抓了,塞在我的衣兜裡,又摘下別在大襟上的針線,在鬢髮間擦一擦,繼續低頭縫綴起來。

  也不知怎麼的,她身上自然有著一股子使人樂意親近的魔力,磁石似的把人吸著,她低頭綴縫時樣子真夠美的,那側影極像一幅畫,她的嘴微微的朝裡抿著,鬢下的散發稀稀疏疏的一小綹兒,常常隨風漾起來,嬉吻著她豐圓的腮幫。

  我沒曾見過傳說裡她那兩個已經慘死的姐姐:雲英和杜英。也許見過,但一點兒都記不得了。照說,像這樣美麗溫柔的閨女,是不該歸入淒慘結局的。有人說:惠英真比死還慘,一家的大變故,全由她一個人擔著。我吃著花生,一面偷眼看著她,胡亂的想了很多事,她的眉頭是舒展的,並沒把那份憂戚放在臉上,只是仍難掩住一絲絲的慘澹的神色罷了!我不知道她是不是經常想起她在荒園裡所遭遇到的那宗往事?

  倒不是吃了人家嘴軟,我忍不住的提起頭來:

  「惠英姨姨,你知道我麼叔幹了什麼?」

  「不知道。」她說。

  「他在年前,黑夜裡,到灰磚屋去獵鼬去了。」

  「噢,獵鼬嗎?」她點著頭,有些心神不屬的樣子。我看得出來,當我說起灰磚屋時,她略為怔了一怔,白臉上蒙了一層薄薄的寒霜。

  我眨了眨眼:

  「他還帶我到木樓去過。就是早先你住過的那個地方。我們看過那樓梯、木床……」

  她忽然把針線停住了,側過頭,木木的望著我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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