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司馬中原 > 紅絲鳳 | 上頁 下頁 | |
二四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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風聲愈來愈緊,連暫時過境的難民也差不多逃空了。 夜晚的北風,常常送來隱隱約約、斷斷續續的炮聲。 韓大朝奉坐在暖閣裡,手捧著水煙袋,並不去吸,任火紙煝兒空燃著,落下一截一截的紙灰。 頭櫃羅二倫坐在一邊的桌前,翻弄著一重迭的帳簿,專心的撥著算盤。嘎嘎叫著秋雁橫過黑裡的高天,飛向南方,狗,在遠遠的城角興起一陣驚吠。 「聽說……就要攻城了……」韓光進喃喃的自語著:「帳目得趕快結清楚,二倫,打明天起,金滿成不再開門了,這可是沒辦法的事,——城業已成了空城啦!」 「鋪裡的師傅夥計呢?也該走了罷?」 「不錯,」朝奉歎口氣說:「每人帶足川資,分批朝南走,能走到哪兒就走到哪兒,相信有一天,我們還能碰得上頭,呃……呃……我是說,假如還能活著的話。——帳目怎樣了?!」 「庫裡存著的銀洋消得差不多了,還餘下兩萬多塊錢。」羅二倫凝望算盤上的數目說:「我們這一回,真的是恤貧濟急濟到了家……至少幫過好幾萬難民的盤川,只換來積壘成山的廢物。」 「把那些廢物入庫,」朝奉說:「撥給防軍兩萬塊錢!算是『金滿成』捐助的防衛款項,其餘的,留給本鋪夥友,作為南下的川資。」 「好,我趕夜去辦就是了!」 「另撥幾個人,把一號庫打開,挑上馬燈,我得自己去看庫!」朝奉說:「我們能用得上的時刻,業已不多了……這批辛苦多年存下的寶物,必得要及時處斷了,要不然,我韓光進日後愧見東家。」 「嗨,真夠為難呀!」羅二倫額上多了一層憂愁的皺紋:「如今,情勢緊迫成這樣,車沒車,船沒船,甚至連腳夫、牲口都雇不到,這些寶物,倒怎樣才能運得走?這才是夠人焦急的呢。」 「光焦急也沒用,」韓光進穩沉的說:「哪怕再怎樣為難呢,辦法總是要想的;二倫,咱們多年相處,聽過李老朝奉的教誨,該知道這批寶物,不單是『金滿成』的,它是中國老古人遺下來的產業,逢到這種大變局,人人都該盡力護持它,我不肯顧全自己早早離鋪南下,道理也就是在這裡了!」 「依你,打算怎樣處斷它們呢?」 「當然嘍,單憑『金滿成』這點兒人手,決沒辦法把這一庫的寶物全數運走。」做朝奉的師兄說:「局勢既這麼亂法,一個人帶了太多的寶物,千里迢迢的逃難去南方,路上難保不出事情。我想,想儘量選出那些最貴重的物品,字畫也好,文物也好,玉器也好,珠寶也好,每人只帶一兩件,日後即使走散了,再見不著東家,這些寶物也可以捐贈給博物館、文物館,不會落在土匪強盜的手上。」 「可是其餘的呢?」 「其餘的,那只好分開來拋擲、窖藏了。」朝奉傷感的說:「原從土裡掘來的,只好請它們仍回到地下去,只盼歷代的祖先有靈,呵護著它們,使它們仍然回到民間,流傳著,珍守著,切不要叫強盜們掘了去,任意的損毀,我們就已經盡到了力了。」 趁著黑夜,分頭去辦事夠忙碌的;韓光進帶著兩個新進的三櫃,開了一號庫的雙重鐵門,把架上的各種寶物匆匆看了一遍,他親自動手,小心翼翼的捧下十多件重重裹紮的匣子,揮手吩咐說: 「哪,嚴三櫃,你再召幾個夥計來,把架上的東西取下來,到屋後的城牆腳、溝渠裡,分別掘土埋掉,或是沉進渠底去罷。我取下的這些,替我送進暖閣,明天早上,我會再安排它們。」 他的口氣雖然很穩定,很沉著,可是,真個是到了心如刀絞的地步,自己的腳步,反反復覆的在方磚地上踱動著,搖漾的燈籠光,壁架間晃動的人影,都使他覺得有一股欲哭的淒酸撲鼻而來。 想想罷,這是什麼地方?這是「金滿成」當鋪的一號珍寶庫麼?……李老朝奉、許老朝奉、田大朝奉直到自己,多少年來辛苦經營的心血,都耗在這些珍貴的物品上,這裡有遙遙遠遠的商周器皿,有漢晉的碑帖,有號稱宋代第一名家李成的真跡,有經過高鳳翰品題的各代名硯,有畫聖王石穀的巨幅多卷,有樞府窯全套的彩瓷,有全國各地的漆器,有全國收藏家注目的歷代玉石,朱彝尊流散的大部蓋有圖記的繕本藏書,中國悠遠的文物在這裡閃光,歷代獨運的匠心在這裡彙集,而都在這無可奈何的一瞬間,被炮火威迫著散落了!散落了!何年何月再獲承平?何年何月,能使這些珍寶再聚呢?! 這一剎,自己彷佛聽到了歷史的悲吟…… 「大朝奉,大朝奉。」 學徒的叫聲把韓光進從悲涼的思緒中驚醒了。 「有什麼事嗎?」他說。 「韓大嬸兒她打著燈籠到鋪裡來了。」學徒在庫外說:「她還帶著玉鳳姐一道兒來的。」 韓光進吐了一口氣,原來是自己的妻子帶著女兒玉鳳來了!早先讀史書,讀到大禹王治水,三過其門而不入的故事,總覺得大禹也未免太傻,如今自己獨力肩承「金滿成」的店務,不也是一時忘掉了她們了嗎?……妻就是這樣的執拗,照說也不是執拗,而是伉儷情深罷。前後幾次托防軍在運補時,順便護送她帶著女兒離開這座情勢危急的城市,自己一天不走,她說什麼也不肯離城一步,今晚上趁黑進店來,敢情又是來催促自己的了? 「她在暖閣嗎?」他問學徒說。 「沒有。」學徒說:「她在前面客堂裡,防軍施師長的副官護送她們來的。」 「你去跟她說,要她們先去暖閣坐一會兒,我辦妥事情,馬上過去。」 等到韓大朝奉把一號珍寶庫的事情處斷了,再趕回暖閣時,朝奉的太太在打著呵欠,女兒玉鳳已熬不過瞌睡,伏在她母親的膝頭上睡著了。那個穿著高筒皮靴的軍官,正在數著他所踱的步子。 「請坐,請坐。」朝奉跟那副官說:「真難為你,三更半夜的送她們過來。」 「哪裡話,大朝奉。」那副官恭敬的說:「有您這麼一位知名的古物鑒賞大家在城裡,施師長他真是又高興,又時刻擔心……如今不是大嬸兒要找您,實在是情勢變化得太快了!」 「太快了?!」韓光進鎖緊了眉頭說:「難道再有三幾天功夫也不成嚒?」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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