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司馬中原 > 紅絲鳳 | 上頁 下頁
二五


  「對方有三個縱隊壓過來,城裡只有一個加強團,上面認為兵力太單薄,而且這兒只是一座空城,實際上也沒有防守價值,命令下來,限在明晚轉進……」

  「還好。」朝奉吐口氣說:「我總算還有一天的時間好留,好在鋪裡事情也處斷得差不多了,再有一天,我想盡夠用的啦。」

  「光進,你這個人真夠迂板。」韓大嬸兒怨苦的說:「施師長一向欽慕你,人家才肯在這種緊迫的辰光,撥出一輛軍車送你出城,你總是推三阻四的不為人家著想。最後一天,還要留下來。」

  「嗨,你該知道的,」韓朝奉指著桌面上的幾隻匣兒說:「單只是這幾樣東西,就抵得過這座空城!城若被對方毀掉,日後我們還可再建起來,中華稀世的國寶若被毀掉了,任誰也還不了原了!這樣罷……我立即召聚夥友來,把這些匣兒處置了,既然施先生能撥出車來,我想趁這機會,讓夥友們跟我一道兒離開。」

  「那就好。」副官熱切的說:「我立即就去安排車子,天不亮就要請大朝奉動身了。」

  副官走後,韓大朝奉把店鋪的夥友都召喚到暖閣來,沉重的說:

  「『金滿成』打今夜起,就算結束了!……防軍照顧我們,撥了一輛車來,送我們離城,我請頭櫃羅先生,為諸位準備了些南下的盤川,有親的投親,有友的奔友。」說著說著,他的聲音頓然變啞了,彷佛有一塊東西哽在喉間,使暖室裡掠過一陣帶著寒意的淒迷。

  一個學徒的孩子紅了眼,淚光在眶裡閃爍著。

  「這些匣子,」韓大朝奉指著桌面上那十來隻包紮得緊密的匣子,強忍著激動,嘴唇顫索的說:「這些匣子裡,都是裝著『金滿成』所保存下來的、最貴重的寶物,你們每個人,各揣一件在身上……我知道,逃難途中艱險重重,誰也沒法子攜帶太多的東西,好在匣子不大,每人揣帶一件,總能照顧得了的。」

  「大朝奉,」嚴三櫃說:「這樣貴重的物件,您要我們帶著可以,可是日後該當交給誰呢?」

  韓大朝奉沉吟一晌,抬起頭來說:

  「當然,假如亂局很快能過去,『金滿成』能夠在南方北地任何一處地方重新複業,這些寶物仍然應該交還給鋪裡,由東家保存它。假如亂局擴大,萬里烽煙,逼得大家分頭流散,你們就算替這多災多難的國家保存這些寶物罷!……我相信,凡是在『金滿成』相處過的夥友,誰都珍惜寶物,懂得些鑒賞的人,你們自己會當心護惜它們的。」

  「該怎樣分配呢?大朝奉。」

  「用不著分配了。」韓人朝奉說:「把那只黃綾匣子留給我,其餘的,正好每人一件,你們依序揣著罷。」

  就這樣,他們各自帶著「金滿成」當鋪裡最貴重的寶物,在防軍熱心協助之下,趁夜離開了這座危城……不久,大陸情勢全面逆轉,他們在烽火裡離散了。

  ***

  民國四十一年冬天,落著冷雨的黑夜裡,有幾個想逃離陷區的義民,冒著穿越封鎖的危險,偷渡邊界。

  正當他們翻越邊界上最後一道有刺鐵絲網逃入港境的時刻,被巡查的防軍發覺,開槍攔截,但他們攔截晚了一步,先頭的幾個業已越界,只有最後一個翻越鐵絲網的人,背上中了一槍,使他業已顯得佝僂的身體,橫擔在鐵絲網上。

  「光進……光進,你怎樣了?」一個低低的、驚惶又哀泣的聲音這樣問詢著,趁黑又摸了回來。

  尖棱棱的子彈,仍在漆黑的空中呼嘯著……

  「你……你帶著玉鳳快走罷,」一個艱難喘息的聲音說:「我是不成了。」

  「皇天!」女的伏地哭泣說:「從北地輾轉逃到南方,這幾年來,我們過的是什麼樣的日子?!如今,業已到了看得見天日的時辰了,天殺的邊防卻開槍打中了你……讓我們一道兒死罷……」

  「你死不得……這只……匣子,你務必要帶到你要去的……地方……」他這幾句話,是滴著鮮血說的。

  他臨終前,掙扎著一挺身,使他的屍體從鐵絲網上倒栽下來,翻落在自由的泥土上。他就是為了逃離黑窟,歷盡千辛萬苦的「金滿成」當鋪的韓大朝奉……

  他帶著大小離開北方城市的家,在路上就聽說過由那座陷落的城市中傳來的消息,說是對方一進城,頭一件事情就是抄查「金滿成」當鋪的各庫房,他們列有一張可能收藏在「金滿成」的珍玩寶物的單子,原打算沒收那些物品的,但等抄查之後,才發覺滿庫都是破爛的舊貨,既沒有一宗寶物,更不見一點錢財,他們在惱羞成怒之余,曾通令南下的各級軍政人員,嚴緝韓光進朝奉和那些攜寶逃難的店夥。

  由於潮湧的部隊南下迅速,使韓光進朝奉不得不晝伏夜行,有時為躲避對方崗哨的盤詰和搜查,還須繞道迂回,他們在上海、杭州、廣東的好幾個城市,改名換姓的居住了一長串日子,終於得著機會越界去香港,但他卻在最後關頭中了亂槍。

  香港邊界的居民,有人看見過他的遺體,他兩手滿抓著眼前自由的泥土,兩眼緊緊閉著,臉色雖然青白,但很平靜,彷佛他生前的心願已經達成了。

  而揣著那只黃綾匣子,兩鬢斑白的韓大嬸兒,在草草收葬了她丈夫的遺體之後,卻因悲哀過度加上身體虛弱,在羅湖附近的一間木屋裡病倒了。

  一對無依無靠的母女,一旦在人地生疏的地方遇上劇變,那種淒涼的況味,實在是會使人銘心刻骨的。她們在幾年躲躲藏藏的日子裡,早已經把原先帶出的盤川花盡了,如今,做母親的病倒下來,所有的難處,自然就落到做女兒的韓玉鳳身上。在這段日子裡,玉鳳替人糊過紙匣,卷過爆竹,漿洗過衣裳,用她的辛勞所換得的錢,勉強餬口還談不上,哪裡能夠延醫治病呢?

  自然的,這聰慧的女孩就把腦筋動到那只黃綾匣子上了!

  這只小小的、扁扁的黃綾匣子,裝在一隻陳舊的老藍布的囊兒裡邊,逃難的時辰,由爹貼身攜帶著,爹和媽平素絕少談論這只匣子,也從沒有打開過它,自己並不確知那裡面裝的是什麼樣的寶物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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