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司馬中原 > 紅絲鳳 | 上頁 下頁 | |
二三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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§3.珍珠匣 如果你讀過了「紅絲鳳」,你一定會對「金滿成」當鋪留下一些印象,本篇所要述說的故事:珍珠匣的故事,也是從那座擁有許多珍玩古物的店鋪裡產生的,而當時年輕的三櫃韓光進,就是這故事的主人。可是,當故事發生時,他已經是「金滿成」的朝奉了。 三十七年的秋天,戰火威逼著整個的北方。當初繁盛的大城,也變得陰冷蕭條了,饑餓的烏鴉打鄉野上飛來,把黑色的電杆木當做窩巢,而更多的逃難人,拖拖拽拽的湧入街市,使門廊下、長牆角,到處都是襤褸的流民。 城裡略為富有的人家,差不多都收拾細軟,逃離這座即將陷落的城市,到遠遠的南方去了。只有「金滿成」當鋪,仍然按照他們古老的店規,照舊開門營業,單看他們那種沉默穩斂的神態,就彷佛根本沒聽著外界有關戰亂的傳言一樣。 也有些關心的朋友,在臨別時探問過韓大朝奉,韓光進總是笑著說: 「走,早晚總是要走的,如今還不是時辰!店東臨去時,把整個店務完全交托給我,我不能一走了之,把『金滿成』一庫的珍玩古物,留給那些住窯洞的強盜!……再說,各地湧來的難民這樣多,其中不乏一時缺少路費盤川的,『金滿成』如今不是收當,是在散財,讓他們能在危急的時刻逃到南方去,也是一宗功德。」 「當鋪散財,這真是從沒聽說過。」 「今天該算聽說了罷!」韓朝奉指著那塊懸掛了多年的匾額說:「『恤貧濟急』,是『金滿成』一向秉持的精神,在李老朝奉手上,就是這樣的了!」 在「金滿成」這樣宏大的店鋪裡,不論外面兵荒馬亂到什麼程度,只要當家作主的朝奉不離櫃,店裡的人夥,哪一個敢離鋪他投?每天每天,照樣早起澆花除草,照樣打開店門,毫無限制的收當那些難民湧來求當的物品,往往都是些破爛得不堪入庫的雜物,而朝奉他定下了例子,——開票的起碼價錢是兩塊銀洋。 最後,連頭櫃先生羅二倫都覺得為難了。 「噯,光進兄,東家臨走請你去,究竟是怎樣說的呀?『金滿成』這許多年沒動過庫存的錢,這還不到半個月,求當的成千上萬,眼看就要開庫了!」 韓朝奉不動聲色,沉吟一晌說:「那麼就開庫罷!」 「日後這些物件,還指望逃難的人回來贖當嚒?」羅二倫說:「開了大洞的破帽殼兒,生蝨子的破襖兒,就算當成流當物,喊價拍賣,哪怕三幾文小錢,也是沒人肯要的,那時刻,你跟東家怎好交待?」 「你以為東家是那種背著金山銀山去逃難的人?」韓朝奉跟他師弟說:「今天,我受託結束『金滿成』,恁情便宜逃難人,也不便宜那些鑽出窯洞來的強盜!……東家只跟我說過一句話:一切由我主張。」 「可是,你總該說說你的主意了!」 「很簡單,」韓光進說:「咱們先把庫裡的存錢散發掉,然後,再讓店裡的頭、二、三櫃,各帶著一些珍玩古物離開店鋪,大夥兒可以分路走,一直朝南……古物決不能陷在炮火裡。」 「你呢?」羅二倫說:「你拖家帶眷的,應該先走一步,少擔些風險,我家眷已經先走了,單身留下來,即使遇上險事,跑起來也滑溜些兒。」 韓光進苦笑著搖搖頭說: 「二倫,你甭忘記,我仍然是個朝奉,在『金滿成』當家作主的人,勿論你有多深的情義,願意替我擔風險,我也是不能……不能先自離鋪的。」 韓朝奉的苦心,作師弟的羅二倫全都知道,幾十年來在「金滿成」共處,他深深瞭解師兄的性格和為人,他公正,虛心,盡責,簡直比得上當年的李老朝奉。「金滿成」當鋪不是尋常的鋪子,甭說是億萬的錢財,單是歷年來保有的珍玩古物,就會使全國的收藏家失色了,李老朝奉曾經說過一句豪語: 「『金滿成』的頭號庫裡,千百宗東西,沒有一宗不配稱為中華國寶的!這些寶物,全是無價的!……遇著識主,它價值連城,可要遇著毛賊土匪,它就不值半文錢了!但凡是鑒賞大家,看重『金滿成』不在於它的錢財,卻是這座寶庫。」 可是,天知道這豪語背後,有著多少搜羅、鑒識的心血?!多少奔波跋涉的艱辛?!「金滿成」能保存下這許多顯示著前人智慧的寶物,不讓它湮沒無聞,或是輾轉散落異邦,李老朝奉實在有著不可磨滅的開創的功績在。但依俗話所說:「創業容易,守業難」,那麼,李老朝奉創下的基業,到今天,守成的重責卻落在師兄韓光進朝奉的頭上,兩相比較,這一代的責任,要比上一代更重了。 師兄是那樣的人,天生就適宜挑沉重的擔子,這打他學徒的時刻就看得出來了。他是當代鑒賞大家韓修竑的獨子,原可過著肥馬輕裘的寫意生涯,但他卻選上了「金滿成」,跟著李老朝奉,在古物堆裡打滾鑽研;到後來,連田恕仁、許奇文等前輩,在考據、鑒識上,都不得不欽服他青出於藍更勝於藍。 如今,北方遭逢到這種亂局,撐持著這麼一座大店鋪,困難是可以想見得到的,難倒不是難在替東家看門守戶,處置錢財,卻難在處置這批價值連城的寶物上。不單師兄如此想,自己也抱著同樣的想法,——無論如何,它們不能毀在激烈的炮火裡,它們可是民族的珍寶。 即使這一點,也就夠難人的了!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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