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司馬中原 > 紅絲鳳 | 上頁 下頁
二〇


  「東家說的是,」頭櫃先生接著說:「您老人家是『金滿成』的一把紅羅傘,有您在,咱們才有蔭涼……以您如今的這種聲望,只要您不說這瓶子是假的,任誰也不能指陳出它是假的,何苦自己嘔苦自己呢?」

  「不!」老朝奉絕決的說:「我覺得,不論是為人、處事、做學問,都要誠實,要敢擔當,從古到今,沒有人騙得了天下人耳目的。」

  「您……您當真就這樣離鋪嘛?」韓光進的聲音是抖索的,充滿了悽楚的情感。

  李老朝奉被這份情感染觸了,黯然的點了點頭,又轉向東家說:

  「不是尊陶不願意再留,委實是沒有法子再留……我不願在這宗事情上原諒自己。……那兩萬銀洋,以我目前的家境,當然一時墊還不起,不過,請東家寬限一段日子,我李尊陶就是毀田拆屋,也要分批奉還的。」

  「這樣罷,」東家在執意挽留不成之後,轉圜說:「您即算執意離鋪,也不必三天兩日的急著就走,那位出當瓶子的童先生,當票的期限寫明一年,到時候,人家要來贖當,這瓶子也許不是假的,——誰會拿兩萬現銀換回一隻不值錢的假瓶呢?……假如到期他不來贖當,您再離鋪也不晚。」

  「不必了,東家。」老朝奉說:「煩您發些帖子,把北五省的朝奉都請的來,容我把話說明白……錯了就是錯了,何用再等一年?!」

  金滿成當鋪裡面,上自東家,下至學徒,誰都曉得李老朝奉的脾氣——板上釘釘——騃的!他一旦把話說出口,決定怎樣,任誰也說不轉他。

  事情就這麼定了……

  儘管李老朝奉怎樣怨責他自己,而東家卻沒批斷過他一個「不」字。為了把這事辦得慎重,東家決定按照老朝奉的意思:遍請北五省所有的朝奉,約期到「金滿成」來,跟李老朝奉話別,同時說明,李老朝奉並不是長期離鋪,只是年事已高,身體偶感不適,想暫回鄉間去養息養息,等到身子複元了,還會再回「金滿成」來的。

  而韓光進心裡卻很明白,——令人衷心敬佩的李老朝奉,一旦離開「金滿成」,根本就是不會再回鋪的了……

  ***

  酒宴開設在「金滿成」中堂的大廳裡,北五省的朝奉,一來來了幾十位,大廳裡席開八桌,在典當業界來說,這算是空前的聚會,一來因為「金滿成」當鋪的地位,一來也因為李尊陶這三個字在同業中的聲望,他們才不憚遠途上車馬的勞頓,紛紛依時赴約。

  宴席正中有一張巨大的圓桌,桌面上鋪一方紅色的絲絨,卻沒擺出一雙杯筷,這使那些遠道的來客都暗中納罕著,弄不清是什麼緣故?!

  李老朝奉還沒有來,由「金滿成」的老東家親自款待客人,也沒有誰好問起這事來;「金滿成」的老東家,以及頭櫃許奇文,二櫃田恕仁,三櫃韓光進、羅二倫、胡才飛,都避著不提這個,只是說:老朝奉在驗庫,立時就會來了。

  朝奉們聚在一道兒聊天,總會把珍玩古物、稀世文物當做話題,從金碧山水談到李思訓,從各類林泉談到郭熙,從北京瓷窯談到景泰藍,從今古名硯談到高鳳翰,從冶印談到西冷八家……

  經過好一晌,三櫃韓光進才把李老朝奉攙扶到大廳裡來。

  老朝奉手裡捧著一隻紫檀木的匣兒,進廳後,先把它捧放在正中那面方桌上,然後才拱手招呼說:

  「若不是東家一番誠意,我李尊陶決不敢勞動諸位朝奉,就請入席罷。」

  「老朝奉不是有病的嚒?」一位朝奉低聲跟另一位朝奉說:「看樣子,一點兒也不像是抱病,那麼,老朝奉為什麼要離開『金滿成』呢?!」

  「我想,也許出了點兒岔事,」那個呶呶嘴說:「你瞧見那邊桌面上的檀木匣兒了罷?要沒有事情,『金滿成』就不會憑空發帖子,把咱們從大老遠的地方請來了!……我知道老朝奉他的脾氣,等歇他會說明白的。」

  肅客入座之後,李老朝奉並沒說什麼,只是勸大家多喝幾盅酒,多吃些菜,顯出頗為興奮快慰的神情。直至大家酒過三巡,他才站起身,舉著酒盞說:

  「韓三櫃,煩你把那只檀木匣兒打開,把那只瓶兒亮出來,我有話要跟諸位朝奉說。」

  韓光進打開那只木匣,使那只奇異的瓶子在眾多驚詫的眼光注視下,放立在桌面的那方紅色絲絨上。……那瓶子在大廳的暗色光線裡,迸發出萬千華彩,更使瓶裡的那只鳳凰栩栩如生,有振翼欲飛的模樣!

  這哪兒會是什麼假瓶?!甭說是在同行的眼裡,即使是一個外行人,也會一眼看出它是真正的寶物,——它是任何年代的名窯燒不出來的。

  年輕的三櫃這樣癡癡的想著。

  姑不論韓光進抱著什麼樣的想法,以他的年齡、輩份,三櫃的地位和短短的閱歷,此時此刻,根本沒有他說話的份兒,他只有把這個想法,暗暗的埋藏在心裡。他退開幾步,背靠著一支立柱,靜靜的等待著李老朝奉開口,盼望聽聽老朝奉指陳這只瓶是假瓶的道理,——按通例,辨別一宗古物的真偽,都要有充分的證據的。李老朝奉舉著酒盞,緩緩的踱到大廳中間,手指著那只瓶說:

  「還請諸位多看看這只瓶罷!……我想?!也許諸位有更高的見識,讓我有個聆教的機會,使我在這最後的辰光,改變我的念頭……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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