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司馬中原 > 紅絲鳳 | 上頁 下頁
一九


  「我看過紅絲鳳,推斷魯坤當年燒制時,是用瑪瑙末先撒成圖形在坯裡,然後再撒上玉末……總之,這是一件精緻到極點的功夫,由制坯到成瓶,非得兩三年的時間不可!……」李老朝奉長長的嘆息一聲說:「自從明代朱彝尊之後,就沒有幾個人知道魯坤和他這八隻寶瓶的了!……幾百年的寂寞,幾百年的淪落,如今,據傳八隻寶瓶裡的金麒麟,已落到東洋一個收藏家的手上,紫雲雀毀于金遼戰火,褐斑鹿和水鴛鴦落到阿拉伯王宮,黃飛龍和白額虎叫馮玉祥從清宮裡奪去,吞為己有。火鷓鴣到了英國的博物館,只有這只最名貴的紅絲鳳,一向不知下落,想不到今夜會出現在咱們店鋪的櫃上!我半生鑽研這八隻寶瓶,可說是耗盡了心血,總算在垂暮之年,眼見著它了!……若論陶瓷古物,唯有這八隻寶瓶。八隻瓶兒當中,又推紅絲鳳最好,它的真價值,又豈是區區兩萬塊銀洋所能比得了的?!」

  在三櫃韓光進的記憶當中,李老朝奉從沒像今夜這樣欣慰過,激奮過,從沒一口氣不歇的說過這許多話,當他用低啞的聲音,痛惜著國寶的散失,感慨著制瓶文士寂寞的時辰,他捧煙袋的手有些不由自主的抖索,他那雙包裹在鬆弛皺褶當中的老眼,也有些淒然的潮濕……那飽含淚光的濕潤,像擴散的苔跡般的印在人的心上,使人有感於歷史的黴黯和荒冷。

  說完了這番話,李老朝奉顯得很疲累的樣子,咻咻喘息著,重新躺回墊著虎皮的躺椅上去。

  「我不知該怎樣感激老朝奉,」東家說:「您能識得這宗寶物,指出它的來歷,我沒道理吝惜那區區兩萬銀洋,甭說是受當,就拿來看這寶瓶一眼呢,總該算是夠了本了!像這種寶物,——千古難遇啊!」

  「您老人家也該安歇啦,」頭櫃說:「這只寶瓶,讓我來親自編號送庫罷。」

  「慢點兒,慢點兒,奇文,」李老朝奉閉了閉眼,又睜開說:「讓你們仔仔細細的多看幾眼,多看這種寶瓶,是升高人的眼界的。」

  借著這只稀世寶物入庫前的短暫的時辰,三櫃韓光進一直眼看著它,那只或現或隱的鳳凰,彷佛浸浴在半透明的乳河裡,它的顏色,有時被瓶面的白霧和反光掩住,有時卻看得異常分明,它不是一幅平面的彩釉畫,而是凹凸的活嵌,它的頭、翅和尾羽,在瓶頸到瓶腹之間旋轉繞纏著,雙爪踩在瓶底的邊緣上,在它通身鮮紅絕豔的顏彩中,仍然分得出深紅、淺紅、丹紅、洋紅、紫紅、橙紅、桃紅、粉紅各色來,羽紋細密如絲絨,羽毛呈點狀,恍似櫻桃,各色時而相映,時而渾融,時而交閃流變,漾呈一種神異的華彩……那簡直是不可思議的、奪取了天地造化的神工。

  是夢嚒?

  明明知道這不是夢!

  「魯坤……一個酸寒的文士……八隻由他終生心血結出來的寶瓶,千年的寂寞……」三櫃韓光進的心裡,一直在盤旋著這樣零星的意念,直到他入睡的時辰,那只鮮紅如火的鳳凰的影子,還像在眼前閃爍著暈華。

  ***

  幾個月在平靜裡流過,又是風暖春濃的時刻了。

  春,在「金滿成」當鋪的大院落裡,總是很豔很濃的;李老朝奉是個勤墾的愛花人,院落的四角植有好些翠竹和園樹,兩邊花壇上,種的有各類葳蕤茂密的春花,它們在老朝奉恒常的栽培灌溉之下,總是熱切的妝點著春日的美麗的容顏。

  而幾個早起的三櫃,都是老朝奉澆花摘葉、分枝捉蟲的好幫手。

  這天,李老朝奉在澆花時,看了看在一邊幫忙的韓光進說:

  「韓三櫃,麻煩你請東家到鋪裡來,我心裡有點事情,想跟他說一說。」

  東家請來之後,李老朝奉又跟韓光進說:

  「光進,煩你再請鋪裡上下執事的人,一道兒到暖閣來,我也有幾句言語,要叮囑他們……」

  三櫃韓光進聽了話,敏感的覺出事情有些不尋常,因為他摸得清老朝奉的脾氣,這許多年來,他從沒跟鋪裡的人說過關於當鋪裡的事情,諸如對各類物品的鑒別、估評、衡值什麼的,正因如此,才會使人覺得他今天有些反常,只是弄不清將有什麼事故發生罷了。

  等到眾人來齊了,李老朝奉才朝東家拱手說:

  「東家,這話到如今,我可不能不說了!……我李尊陶大半輩子都在『金滿成』,匆匆幾十年過去,我也是古稀已過的人了,這些年裡僥倖沒出過什麼岔兒,不過,這一回我卻有眼無珠,犯下了一宗大錯……那只寶瓶紅絲鳳,經我仔細詰究,證實當初我估量有錯,——它……它實在是一隻假瓶!」

  「假瓶?……怎會呢?……經老朝奉您親自過目了的東西,多年從沒出過一絲差錯的。」三櫃羅二倫在一邊說:「何況那只瓶子,是經您一再品評過的。」

  「嗨,」李老朝奉搖搖他銀絲閃燦的大白頭,平靜的嘆息著說:「人的見識總是有限的,古人說:做到老,學到老……即使學到老,又能學得多少?!我只是浸淫在古物堆裡的時辰久些,卻不是什麼古物鑒識的權威,拿有限的見識,去挑這付沉重擔子,哪能不出岔兒?!今天我說這話的意思,就是要按照咱們這一行的老規矩行事,——打今兒起,我辭掉朝奉,不再做了!」

  老朝奉的聲音一直很平靜,但卻帶著一份抑鬱,一份蒼涼,彷佛令人感覺著一股洶湧激越的民族歷史巨濤,轟轟然的奔騰過悠遠時空,直打到人的心上。李老朝奉一生浸淫在籍冊裡,在生活的薰陶和環境的培養中,得到了飽滿的智識,當他面對這悠遠民族廣博無倫的文化創造時,他尚且自認淺薄,倍覺謙沖,何況不及他萬一的人呢?!

  空氣僵涼了一晌,東家抬起頭來,安慰說:

  「正如老朝奉您自己說的,人哪能沒錯?!……您呢,也甭把這事放在心上,您是大半輩子,替『金滿成』創出了信譽,立下了這樣難得的名聲,幾十年來,替『金滿成』掙來的豈止是區區兩萬銀洋?!這宗事,您忘掉它也罷!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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