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司馬中原 > 紅絲鳳 | 上頁 下頁
二一


  「啊!——原來老朝奉請我們看寶來了!」河南「盛豐」當鋪的朝奉說:「這只瓶子能吸光,真是稀奇……好像是鄉野上傳講的八隻寶瓶當中的一隻,可惜我記不清那些瓶子的名號來啦!」

  「我聽說,幾個月前,『金滿成』收當了一隻寶瓶『紅絲鳳』,老朝奉出了嚇死人的高價,——兩萬銀洋,這瓶子裡有著一隻透活的火鳳凰,敢情就是它了?!」

  「不錯,」由山東濟南「大通」當鋪來的朱朝奉說:「咱們也聽人傳說過,說是這瓶子要是真的,能值十倍于兩萬銀洋的高價……我真耽心北洋軍裡這許多附庸風雅的將軍師爺們會來硬討呢。」

  「傳言太可怕了!」李老朝奉有些憤慨的說:「假如因我收當這只瓶子,連累到『金滿成』,我怎能對得起東家?……我無法止得住傳言,還不如把它砸了的好!」

  「砸不得,砸不得。」山東的朱朝奉說:「身價兩萬銀洋的瓶子,即使是假的,也值得留著,供人研探一番,我總覺一只能令老朝奉看走了眼的貨色,一定到了幾可亂真的程度了!何況老朝奉看貨,一向沒出岔兒,這只瓶定是真瓶呢!」

  由於這只寶瓶太稀罕了,大夥都不願錯過鑒賞的機會,紛紛離席而起,圍定那張桌面,議論著,品評著,沒有誰敢說它不是寶物——因為經過李老朝奉鑒識過。等到大家都說過一番讚歎的話,李老朝奉理著鬍子,用沉嗆的語調說:

  「實不瞞諸位,我李尊陶這回算是瞎了眼,栽在這只瓶兒上了!——這瓶是後世人仿製的,不再是魯坤當初燒制的『紅絲鳳』,也就是說:它是假貨!」

  「當真是假貨?老朝奉。」一個說:「多少年來,凡是經您過目的東西,從沒出過岔兒的。」

  「不!」老朝奉說:「幾十年不出岔兒,並不能保險最後不出岔兒。……這就是東家他約集諸位來的原因,我花費了東家兩萬銀洋,結果卻收當了這麼一隻假瓶!朝奉這個職位,即使東家挽留,我也沒臉再幹下去了。」

  說著,他伸手攫起那只瓶,猛力的朝柱角摔了過去,眾人在驚怔當中,只聽見嘩啷一聲響,那只瓶已經被他摔碎了。

  「那,韓三櫃,」老朝奉說:「越發央你幫幫忙,把碎片撿拾了罷,打今兒起,我離櫃了。諸位朝奉在這兒,請為尊陶做個見證,碎片我帶走,我欠東家兩萬銀洋,雖說一時償還不起,日後賣田折產,總要清還的。」

  這事就這樣的了結了,各處來的朝奉,把李老朝奉砸瓶離櫃,折產賠錢的事情,帶回去傳誦著,使北五省的民間,廣傳著這個消息。聽到這故事的人,大多責難那姓童的,不該拿假貨來騙人,竟然騙倒了一位地道的大行家,使一生沒出岔兒的李老朝奉黯然離櫃;也有人贊許李老朝奉,稱道他處事、為人、做學問的態度認真,在這宗事情上,更顯露了他棱棱的風骨。

  但在「金滿成」當鋪裡,氣氛卻夠沉默,夠哀傷的!

  三櫃韓光進尤其痛惜著李老朝奉的離去,雖說老朝奉離櫃後,還留在這座城裡,但是,一道櫃檯使裡外分明,朝後去,這位老朝奉卻不會再來教誨自己了。

  老朝奉離去後,日子在三櫃韓光進的眼裡,空虛、黑暗而又冗長,他常常面對著飄曳的藍布簾兒,簾沿下的街景,癡癡迷迷的打著楞登,思緒恍似風裡搖漾的遊絲,恍惚在想什麼?又不知自己到底在想著些什麼?熬過一串寂寞,又到了殘冬苦寒的時分了。

  ***

  同樣是落著雨絲,帶點兒雪花的黃昏時分。

  學徒的玉寶剛把門前的大燈籠點燃起來,就大聲的朝裡面傳告說:

  「有客……上櫃。」

  不過,他立刻又加了一句說:

  「贖當來的。」

  三櫃韓光進聞聲一抬頭,不由倒吸一口冷氣,接著發出一聲幾乎是無聲的驚呼。……除非自己看走了眼,櫃外站著的那個人,正是一年前來典當寶瓶「紅絲鳳」的那位童仲元先生。他還是戴著那頂熊皮的筒子帽,身上還是穿著那件深色嗶嘰的長袍兒。他站在櫃檯外面,朝自己笑了一笑,隨即轉身朝外做了一個手勢,叫說:

  「順序抬進來罷!」

  那邊的藍布簾兒一掀,哼而哈之的錢擔子就接連著挑進店鋪裡來了。

  「我來贖當來了。」他這才轉朝櫃上的韓光進招呼說:「這一向,李老朝奉他還好罷?」

  「嗯,還好,呃,還好!」韓光進支吾著。

  來人把一張由金滿成開出的兩萬銀洋的當票取出來,壓在檯面上說:

  「請朝奉來驗票點銀,我要依限贖當,把我那只瓶兒贖回去,喏,」他指著說:「這邊是本金,這邊是利息錢,全是現金,分文無缺。」

  糟!糟!糟!簡直糟透了!韓光進的那張臉,青一陣,白一陣的變化著。當票是真的當票,銀洋是真的銀洋,誰也想不到天下竟有這種人,竟有這種事?!——居然出錢來贖一隻假瓶回去,糟就糟在那只瓶早已被李朝奉砸碎了,如今哪還有一隻瓶兒好給他?!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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