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司馬中原 > 紅絲鳳 | 上頁 下頁 | |
一三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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鋪子裡的陳設,是高雅而又輝煌的,鮮亮的紅漆廊柱坐在扁圓的石鼓兒上,是有雙人合抱那麼粗法兒,挺挺的撐持著道座業已衍傳了四個世代的老宅子,使它一點兒也沒顯出年深日久的沉暗和頹敗;朝街的門面,被一條長長的雕花拱廊護覆著,海昌藍的布簾兒下麵,橫陳著貫穿三個開間的四截相銜的長櫃檯;在營業的時辰,每截櫃檯後面,各站有一位年輕、和氣、斯文氣很濃的三櫃,那幾個笑臉迎人的年輕人,長年穿著藍布的長衫,站得筆直的,正跟櫃外的紅漆廊柱成了顯明的對比。櫃檯是紫檀木製成的,打磨光滑後,又加上一層閃光的褐漆,櫃身和櫃面,光亮得能映出人臉,櫃端立著一面黑底金漆長招,上面寫著「恤貧濟急」四個龍蛇飛舞的大字。長招前的碎瓷古瓶裡,常年供著不同的鮮花,使一種平和安詳的氣氛,播散到室內各處去。 另兩個開間,除了空出一道前出的過道之外,用紫檀雕花的木角虛虛分隔著,水磨磚的地面,鋪出古致的花紋來,沿窗設有幾組堂堂皇皇的靠背椅,椅面是雲母石板,墊上紅絲絨的椅套,背板上鏤刻著草書的詩詞,——那是專供顧客們休憩的地方,那兒有兩隻盛滿煙絲的細扁子,有極品的香茗,有幾幅意韻高遠的山水條幅和幾盆出色的盆栽。 店堂朝後去,連接著七八進屋宇和院落,傳說當鋪的主人金滿成有數不盡的藏鏹,都放置在各房各屋的地窖裡,還沒有誰拿出什麼樣珍奇的當品,能使得鋪裡動用那份藏金。 真實說來,「金滿成」當鋪確是做到了「恤貧濟急」這四個字了:有許多貧苦人家,把別家當鋪不屑一顧的破舊物品送到這兒來,金滿成會笑著臉收下,開出當票來,給你一個滿意的數目。……變了色的皮毛筒子,生銅綠的手爐,古舊笨重的蠟燭台,錫制的龜形溺壺,暗褐色的山藤拐杖,使用過兩三個世代的水煙袋,無論是什麼,送到櫃上去,那幾個年輕的三櫃都不會有一點兒諷嘲和不屑的態度。 使金滿成當鋪聲名遠播的,還不只是它恤貧濟急的精神,而是那鋪裡有一位被典當業界認為是珍寶古物的權威判斷者——李老朝奉。 李老朝奉的原名叫李尊陶,自幼就在「金滿成」當鋪裡學徒,從三櫃,升二櫃,再升頭櫃,最後做到朝奉,沉潛在這一行業裡,足足有四五十年的光陰。他不單在眼見的珍寶、古物、文物上下功夫,使他由欣賞進入鑒賞,更遊歷各地,查考搜羅各類的圖書典籍,拜晤眾多古物鑒賞家,互相研討切磋,以增強他的鑒賞能力。 雖說他只是個大當鋪裡的朝奉,他對這方面的學養甚且超過若干專研古董的學人。 有了李老朝奉這個人,各地的當鋪都有了穩固的靠山,但凡有疑難不決的當品,連其他朝奉們一時也難以判定它的真偽和價值的,就會暫時不寫票,只開出收據乙紙交給典當的人,一面就把收下的當品,差專人送到「金滿成」當鋪裡來,央請李老朝奉過目,並且代定價錢。李老朝奉的話總是權威的,說值一萬就值一萬,若是哪家當鋪資本短絀,可以用當品作押,票款由「金滿成」當鋪悉數代墊,所以說,「金滿成」不單是當鋪,同時又是當鋪中的當鋪。 李老朝奉之所以算得上權威,就因他這一生,在眾多當品的準確辨識和估價上,從來沒出過錯誤,——這是比什麼都難得的。 按照古老的當鋪的規矩,三櫃、二櫃,甚至頭櫃,都允許犯錯,唯有大朝奉不能犯錯,因為凡是需要朝奉親自過目的貨色,都是價值極高的稀世珍物,一旦看走了眼,使當鋪受到的損失極大,朝奉丟了大面子,非逼得拱手退休不可!那些不知何時會出現的珍玩古物,時時都在考驗著每一位朝奉,沒有誰賣得老,充得內行,那考驗是猛烈無情的。 大體上說,凡是當朝奉的人,都懂得這一行業裡嚴苛的行規,他們無不誠懇虛心,時作百尺竿頭更進一步的鑽研,一方面體認學無止境的真諦,一方面珍惜著自己已具的聲名。但是,人的智慧學識畢竟有限,挑不起這種沉重的擔子,所以當朝奉容易,能保住聲名很難。多少年來,當鋪裡的朝奉不知出了多少,卻沒有誰能像李老朝奉這樣——年滿七十還沒有被難題考倒過。 當然,像李老朝奉這樣的人物,是不需要上櫃的;早年在「金滿成」當鋪裡跟他學徒的一群人裡,業已出了六七個朝奉,有的在陝西,有的在河南,有的在江蘇,有的在山東,都經一等的大鋪子延聘,有了他們各自的聲名,但是,這位老朝奉還是像當年一樣,整日的探究鑽研。 「鑒賞古物固然是難,體驗人生更難。」老朝奉常跟那些鑒賞家說:「我們鑒賞古物,倒不是重在它的珍貴的價值,卻是要藉此弄清楚,為人在世,應該怎樣求學問、做學問和用學問……」 正因為李老朝奉有這個心意,一切珍奇古怪的物件,才會常常出現在「金滿成」當鋪的櫃面上。 *** 臘月裡的一個陰雨天,寒進人骨縫裡去的冷雨中,夾者一些稀稀落落的雪花,斜斜的打濕了灰青色石板鋪成的街道,尖著腦袋的小風鑽過雨絲的細縫,落在藍布的門簾兒上,窩窩縮縮的躲雨,那一色海昌藍的布,被它們踩踏得懸空搖曳著。 櫃檯裡面,有一種凝固了的寒冷。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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