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司馬中原 > 紅絲鳳 | 上頁 下頁
一四


  天寒晝短,再加上陰雲低壓,風雨連綿,天色說晚就晚下來了;陰晦的暮色從屋外來,壓融入青著臉的粉牆,成一種黯色的蒼涼,染著人眼,也染著人心。

  「亮燈啦!」年輕的三櫃韓光進朝後面喊著:「亮燈啦,玉寶。」那嗓音,又粗啞,又急促,彷佛帶點兒不甚耐煩的味道。

  韓光進是三個三櫃當中年紀較長、經歷較深的一個,在「金滿成」當鋪裡苦熬了六年,才從學徒熬到三櫃,總以為在「金滿成」這樣一家極有名聲的鋪子裡,跟著李朝奉這種有學養的人物學藝,一定會學到很多;誰知六七年裡頭,李老朝奉沒開口教過什麼,訓過什麼,一切全任由做學徒的自己去看,自己去想,自己去做。

  升了三櫃了,每天也接過很多收當的物件,多半是些舊貨,哪有什麼學問在裡面?!……也許不該這樣埋怨的,自己雖沒學著什麼辨識珍寶的智識,至少也從那些來典當的人和那些當品,學著了一些荒唐度日的窘困,以及窮途末路的艱難……

  這城市在久遠年月之前,想必經過一番辛苦的營建,那些海深的大宅子,高而威武的獅獸石雕,鬥粗的抱柱和梁木,染著蒼苔的院牆,古老清奇的園樹,玲瓏剔透的假山,別有風情的涼亭和水閣,重重迭迭的飛簷。……那些營建家業的人,建這些,造那些,辛辛苦苦的忙碌了人半輩子,結果並沒享受幾年,兩眼一閉腿一蹬,全把那些留給了後世,滿以為子孫們不但能守著護著它,更能榮宗耀祖,錦上添花。

  至少在韓光進的眼裡,遠不是那回事兒。

  有些命運不濟,窮愁潦倒,靠著典當為生的人,常會把祖傳的寶物送上櫃檯,大模大樣的誇耀他祖上許多久已過了氣的光榮,為了掙得更高的價錢。也有些新近破落的人家,仍然顧全著臉面,進當鋪不欲人知,都揀著入晚的辰光,鬼祟的沿牆打溜,瞅著附近無人,一頭栽進鋪子裡來,連聲催著櫃上快些寫票。更有些吸鴉片的,酗酒的,留連花街柳巷的,不但把家私物件典當精光,癮頭上來的時刻,恨不得把一張人皮都脫下來送上櫃檯。

  當然,也有好些貧苦酸寒的人物,來當文房四寶,或是一領長衫,那簡直跟古代賣馬的秦瓊,賣刀的楊志處境相同,使人整晚為他們難過……一文錢整死英雄漢,真是一點兒也不假。

  「亮燈啦,玉寶!」

  臘月寒天逢陰雨,正是求當的時刻,每到年根歲底,頭櫃先生總叮囑著,要多站兩個時辰的櫃檯,其實不只是「金滿成」當鋪,所有的當鋪都是如此,一直要到起更,才上門打烊。

  學徒的玉寶跑過來,手捧著剛剛擦拭過的煤油燈罩子,按照櫃裡櫃外、門口和客房的順序,把大樸燈、桌燈、馬燈和垂燈分別點燃起來。

  青青的粉壁牆,藍藍的布簾子,在一片寒意裡被初燃亮的燈光推遠了,櫃檯裡面有些空蕩蕩的,三個三櫃各守一截檯面,板板正正的坐在高腳凳子上,二櫃坐在三個人的背後,攏著小手爐烘火;頭櫃先生要舒服些兒,他半躺半坐的靠在賬桌背後的太師椅上,腳下的寬邊淺底的銅火盆裡,有半盆升得很旺的祛寒的炭火,不用回頭,能數得出他呼嚕呼嚕的吸了第幾袋水煙。

  「今晚上有些反常……好半天沒見有人了。」那邊的三櫃胡才飛說:「照說,陰雨天求當的人是很多的,當了寒衣換一壺熱酒,冷皮不冷骨。」

  「雨嘩嘩的,又夾著雪采兒,只怕沒吃熱茶飯的人,都鑽進被窩喂蝨子去啦!」另一個三櫃羅二倫搭腔兒說:「沒錢買肚肺,睡覺養精神,除非有急用,天落黑之後,就不會再有人來了。」

  韓光進沒說話,卻兀自搖搖頭。

  這大城裡,形形色色的人很多,極難拿天寒陰雨判定什麼,真有急處難處的人不說了,就是酒鬼、煙鬼、賭鬼、色鬼,一時想著來當東西,只怕天上朝下落刀子也擋不住他們。

  其實來人不來人也無所謂,沒有人來求當呢,幾個人就坐著講講古,談論些有關古物的傳言,把一晚的時辰挨過去,倒也並不寂寞。自己初進鋪學徒時,一心想看一看來求當的寶物,這多年過去,當初那份心意早懶了,早時不說,單講這一年罷,頭櫃先生根本沒上過櫃,那些破舊傖寒的當品,使人不忍看,但又非看不可,這就是當三櫃的痛苦,——不是學著鑒賞寶物,卻總是體會艱困的人生,六七年來,飽飽學著的就是這些。

  「客人上櫃——」

  隨著玉寶的這一聲叫喚,韓光進打沉思裡驚醒了過來。玉寶挑起藍布門簾兒,進來的是一個穿著破舊藍布長袍的中年人,馬瘦毛長,一臉的酸氣,估量著若不是落第的文士,就該是團館的先生。那人頭上戴著一頂瓜皮帽兒,上面浸了不少的水珠,哈著腰走到櫃檯外面,把一個用藍布包裹著的長包袱卷兒放在櫃檯上。

  韓光進仔細打量著他,發現這是一張陌生的臉;也就是說:他早先沒到「金滿成」來典當過東西。當三櫃的人,就該有這種好記性,事實上,韓光進、胡才飛和羅二倫都具有這樣的好記性,無論來客怎樣多,哪怕是三年五載之前來過,他們都能記得,不單認識人,而且連他們曾經典當過什麼東西,都會記得清清楚楚。

  而這位先生卻從沒到「金滿成」來過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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