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司馬中原 > 紅絲鳳 | 上頁 下頁


  「多謝你吶,小哥!」她說著話,便抱著那幾枝石榴花,款款的去遠了;自己呆呆的擔著水桶,轉臉目送著她的背影被遮進河岸邊的行柳,一陣風來,千萬綠色的長條牽牽結結的,撩起一片煙愁……

  雲來了,夢來了,但小癩痢仍然醒著,並沒有踏上那片雲,擁住那場夢,這裡是甘家河岸的草棚,如今是最最酷寒的夜晚,儘管尖寒的夜風在矮簷間重複的敘述著那個邈遠的故事,小癩痢卻明白,自己不是具有豔福的張小禿兒,那過路的姑娘更不是郭丁香。那種天上雲上的故事,是不會在這片苦寒的地上重演的。他不知道那過路的姑娘姓什麼?叫什麼?是葛家老莊的什麼人?或是跟葛家沾些什麼親?她為他留下的,只是那樣一幅多彩的、活動的圖畫,並容他在那幅畫裡活過那麼一剎。

  柴門外邊,又響起了窸窣的微音,約摸是在落雪了,自己懷裡摟著的老狗,正睡得沉鼾,鼻孔裡噴出的熱氣,把人胸脯弄得溫溫濕濕的,人跟狗摟著,在草窩裡取暖過夜,這才是真實的,雲太高,夢太遠,貪那一剎雲裡夢裡的歡快,醒來後,更覺得黑夜漫長了。

  不對呀!癩痢,冰窟窿上面,又已結上了一層薄薄的冰渣兒啦,雪花積在薄冰上,粗看一片白,要是不做點兒標記在上面,那不成了坑害行人的陷阱了嗎?

  電光石火似的想法,突然在癩痢的腦子裡旋轉起來,使他不能安心。

  這時候,那條老狗彷佛聽到了什麼動靜,抬頭吠叫起來。老狗雖老,耳目仍很靈敏,它一向很少空吠,在這夜深時分吠叫,想必有夜行的人經過河面了。

  小癩痢撫摸黃老狗的後頸,使它安靜下來,他側著耳朵仔細諦聽,隔了一會兒,突然聽見清脆的冰橇滑動聲,打遠遠的地方一路響了過來。

  吉碌,吉碌……吉碌碌碌……

  吉碌,吉碌……吉碌碌碌……

  憑著他的經驗,他很快的判定打甘家河上游滑過來的,是一只能載得下五六個人的大型冰橇,有好幾支粗重的木杆撐著,在極快的滑行中,不時聽得見木杆搗觸冰面的篤篤聲。

  天喲,單望他們不要掉進我那冰窟窿裡去就好了!

  吉碌吉碌的聲音一路銳響過來,小癩痢的那顆心,懸懸的猛跳著,他推開老狗,在黑暗裡胡亂的摸索著他的窩鞋。大冷的落雪天,三更半夜的駕著冰橇趕夜路,十有八九是遇上了火急的事情了,萬一掉進冰窟窿裡去,那才叫坑人坑到底呢!他得奪門奔出去,喊叫著告訴他們,要留神避過這段河面上開鑿的那個冰窟窿。

  誰知冰橇滑行得比他摸黑的動作更快,他剛剛蹬上第一隻窩鞋,另一隻剛摸在手上,那冰橇業已吉碌吉碌的從這段河面上平安的滑過去了。他這才發現,冰橇的頭上插著兩支紅紅的火把,火把的光亮透過矮屋的柴笆門的縫隙,變成千百道耀眼的紅絲,搖搖曳曳的轉暗下去。

  「看,這一路的雪上,都印著她的腳印兒!她逃不了的!」他聽見冰橇上有一個人大聲的說。

  另一個人的聲音在冰橇的滑動中就顯得飄遠了一些,他帶著些不屑的意味說:

  「哼!這個臭丫頭片子,枉費了一番心機了!——她要逃,也不該揀得個落雪天?!咱們順著她的腳印兒找,她就是逃到天邊,也找得到她的……」底下他還在咒駡些什麼,就聽不清楚了。

  原來是哪個村子上追捕捲逃的女人的,怨不得把冰橇撐得這樣急?!小癩痢這才緩緩的籲出一口氣,把另一隻窩鞋套上。

  我還是在冰窟窿上做上個記號罷,他想:落雪的夜晚,河上還有冰橇來往,有了記號在,他們自會避過,要不然,我也懸著心,睡不實落。

  心裡這麼一轉念頭,小癩痢順手在柴笆門背後,拎了鑿冰用的長柄斧頭,拉門出去,奔至一棵光禿的柳樹邊,掄斧劈下一條枒叉,又拖著那枒叉到河面上去,撥開冰雪,把那枒叉豎立在那個冰窟窿旁邊。

  風很尖,大片的雪花落得很猛,遠處裹在一片混沌裡,連更房那邊的燈火亮也看不到,但近處有雪光照著,依稀看得見雪地上零落的鞋印子,以及冰橇滑過去的痕跡,冰橇上的人說得不錯,那黑黑的鞋印子很纖巧,一望而知是女鞋踏過時留下的。小癩痢沒有心思去探究這些,外面是這麼冷,彷佛天上和地下都凍在一起了,他只是覺得逃的女人和追捕的人都好險好險,鞋印兒和冰橇的黑痕,都緊捱著那個七八尺方圓,被一層薄薄雪花遮蓋住的冰窟窿,這甭說是在夜晚,就算在白天,不是這一帶的人過路,一時也不易發覺它。

  自己這個記號,可算做對了!

  他用斧面劈些碎冰,推積在那支豎立著的枒叉下麵,讓它凍住,呵了呵手,撿起斧頭朝回走。忽然他聽見巡更的梆子聲敲打過來,有人扯著嗓門兒問:

  「河面上誰在那兒走動?半夜三更的,想鑽進冰窟窿去洗澡怎麼的?」

  「是我。」小癩痢一聽那聲音,就知是徐小鎖兒。

  「嘿,是癩痢!」小鎖兒吃吃的笑著說:「你真想打冰窟窿裡撈個女人上來?可惜你的命不好,葛家老莊有個童養媳逃掉了,正打這兒過,但卻沒掉進你開鑿的那個打水的窟窿。要不然,叫你撈上來,真是個好模好樣的媳婦呢!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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