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司馬中原 > 紅絲鳳 | 上頁 下頁


  「沒……沒……啥,二哥。」小癩痢是扯不慣謊的人,誰一逼他扯謊,他的臉就紅了。

  「其實,你就是不講,我也明白。」二鬼說:「人都叫你小癩痢,你實在並不小啦,成天哼哈的擔水,想積錢娶個洗衣燒飯的小娘們兒,可不是?」

  「你怎會曉得?」

  「嘿嘿,」二鬼笑著說:「我會算命!」

  吳二鬼只是這麼開開玩笑,憨直的癩痢竟把它當成真的,搖著二鬼的膀子,追問說:「我怎麼不知道你會算命?你是什麼時刻學會算命來的?!」

  「你相信嗎?」二鬼說:「人的婚姻是命中註定了的,據說三生石上,早就刻定了名字,假如你命裡該有個老婆,那你就不必苦苦的想她,求她,到時候,她自會投懷送抱上你的門,要是不該有老婆,你就是苦想苦求也沒有用,到頭來,還是一條老光棍,跟我一樣。」

  「我不相信。」癩痢搖著頭說。

  「你不信,信的人可多著咧!」二鬼說:「我說,癩痢,我勸你趁早甭再想糊塗心事了——你天生是做和尚的命,換上和尚衣,省去剃頭錢。」

  「癩痢要想討老婆,我可以教你一個法子!」另一個巡更的徐小鎖兒說:「你可以在半夜三更,鑿冰窟窿的時候,跳進去撈!」

  一夥更夫們聽了,都吱著大牙哄笑起來。

  過後他們沒忘記這回事,每碰著小癩痢,就會扯著他追問,問他跳進冰窟窿裡去撈過沒有?為了這種嘲弄,小癩痢深深的苦惱著,連著好幾天,擔水巡更都很難打得起精神。

  其實,冰窟窿裡撈人,在甘家河上卻是司空見慣的事情,並非全出於那夥更夫們的空想;被厚厚冰殼封實了的甘家河河面,又寬闊又平坦,人走在上面,要比走在土路上方便,所以,南來北往的過路人,無論是推車的,挑擔的,騎牲口或是撐著冰橇的,都願走河面的冰殼上過;逗上大風雪的天,雪花迷人兩眼,常有人不小心掉進那些冰窟窿裡去,呼喊著求救。

  旁人拿這事來嘲弄小癩痢,他心裡卻有些不是滋味;……從冰窟窿裡撈個老婆上來?只有徐小鎖兒那種瀆心鬼才能想得出來!也不想想那些失足掉進冰窟窿裡的人,掉下去是怎樣的滋味,撈上來又是什麼個樣兒?自己一想著那種情形就渾身發軟了,哪還有心腸做那美夢?

  若叫河面上不開鑿冰窟窿,那可是不成的,非但擔水、用水不方便,連濱河一帶捕魚人的生活都沒法子解決了。旁人開鑿冰窟窿害了人還罷,假如我小癩痢開鑿的冰窟窿掉下人去,那可是一輩子不能安心的罪過!……大凡從冰窟窿裡打撈起來的人,救護不得法的話,十有八九都很難活得轉來的。

  我是上了徐小鎖兒的當了!小癩痢下了更,獨自躺在他的矮茅屋裡想道:今晚上真有些邪氣,為什麼旁的事情不想,單單苦想著冰窟窿呢?人,不怕身上寒,單怕心裡冷,一想到冰窟窿,人也就像一頭栽進冰窟窿裡去一樣,在無邊無際的冷和黑裡泅泳。

  他亟力的推開有關冰窟窿的種種思緒,把自己推到原先的雲上夢上……開河之後,河岸邊茁起一片初初萌芽的嫩草,姑娘們換上了春天的衫褂,正像是一些剛從蛹殼裡飛出來的蝴蝶……

  忘記是幾年前了?石榴花盛開著,擔水走到後甘家村的村頭上,遇上個背著花布包袱的過路的姑娘,坐在麥場一角的石榴樹下歇腳;花枝斜橫過她的頭頂,幾朵豔豔的榴花的小火燒在她的鬢髮上,她白裡透紅的兩頰,塗染著一份欲流欲滴的明霞,那一幅活動的畫圖,老是粘在人的心上,不知多少回,從黑夜裡像幻花似的展放出來,總是那樣鮮明,那樣多采,彷佛是一張新貼在牆壁上的年畫,有著令人不敢逼視的光熠。

  「請問你,小哥,葛家老莊離腳下還有多遠?」

  「廿五裡。」自己當時有些飄飄的,竟不知肩膀上還壓著一根扁擔,扁擔兩頭還系著兩隻水桶了,小哥,小哥,好脆霍的嗓子,好甜蜜的稱呼!一聲叫喚得人渾身酥麻,頭皮發癢,好像若不多指點她幾句話,這一輩子都要負疚似的:「你是說河東彎兒上的葛家老莊?怎會走到這兒來?你走岔啦!……你得順著柳樹行子朝北走,打三裡渡那兒搭渡船過河,過了河,朝左彎,遇上破瓦缸做的土地廟,再朝右彎,翻過一道岡陵,就望得見葛家瓦房高屋基上的那棵白菓樹了!」

  事後自己也覺得這樣指路太嚕蘇,當時卻一點沒覺著,只覺得她漾著微笑的黑眼像兩塊黑磁石,把人吸著,吊著,身不由主的跟著她打轉,甚至於,沉重的扁擔嵌進肩肉裡也不覺得疼。

  「好豔的石榴花!」她拎著小包袱站起身,走過那排石榴樹的樹行子,她流動的黑眼瞳被千點萬點的小紅火燒得亮亮晶晶的。

  「帶幾枝回去插罷。」

  話是自己說的話,聲音卻不像是自己的聲音了。沒等著她表示什麼,就伸出手去,揀那低矮的斜枝,榴花開得又多又豔的,胡亂折了幾枝,朝她手上塞。還有些亂亂的言語郁在心底下,沒好說出來,總覺得這幾枝榴花若是單插在瓶裡,還夠稱得上明豔,若是插在她的鬢髮上,跟她的白臉比映起來,人豔就壓倒了花嬌啦!……該說是:好豔的人,點亮了這一排石榴花!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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