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司馬中原 > 狐變 | 上頁 下頁
三九


  暫時拋開這使人煩惱的問題,反轉去看狐罷,至少,狐的世界遠比人類單純。一般來說,狐的文化多半得自於人,在傳說裡,狐所讀的書不脫儒、道、釋三家,卻仍以經、史、子、集為正宗。它們本身不立文字,著重於口授心傳,這樣便減少了一層文字障,也不會衍分出不同的學術流派,產生出許多各持己見的爭攘。它們用心去讀書,隨時顧慮到整體的活化揉融,不會像某些讀死書的人,硬鑽牛角尖,尋章摘句的以偏概全;更有許多人,把原用以豐富人生的學問,當成利己的工具,有的將它斷章取義,用在鞏固統治上;有的揣摩上意,用它當作進身之階;有的站在相反方面,用它排除異己,煽惑人群,分明是人心污穢,卻害得學術遭殃。歷朝歷代,學術總是被嵌入權謀的陷阱,從沒有真正的光大獨立過;連說真話的孟老夫子,也曾被逼得靠邊站,不能見容于暴君;至於真正為學術爭地位的人,不知被割掉多少大好的頭顱。

  不單一般人慣於頂著學術的殼子做假人,連儒、道、釋三家,也各有門戶之見,在爭攘中浮降升沉。書上說,早先有個文士,在炎熱的夏天,穿著內衣,躺在一處大廟的藏經閣上睡著了,睡到半夜,忽然覺得有人拽著他的手臂,大聲喊著要他起來,別褻瀆了佛經。他揉眼坐起來一看,原來是個白眉白髮的老頭兒;文士問他是誰,那老頭兒說他是守藏經的神。文士也不害怕,看到天頂的月亮亮堂堂的,就和那老頭兒聊起天來。

  文士問他說:

  「我們儒家的書本那麼多,也沒聽說有什麼神守護它,是老天偏重佛經,才要您來守經的嗎?」

  「那倒不是,」老頭兒說:「佛家以佛道設教,芸芸眾生,可信可不信,端看人的佛緣深淺,造化高低,所以藏經閣上,有神佛守著。儒家以人道設教,凡是在世為人,都應該敬守,正因著人人敬守,不必再煩神佛了,這並非老天偏重佛經啊!」

  「照這樣說來,老天對三教是同樣看待的嘍?」文士問說。

  「三教的性質不同,不能一概而論。」老頭兒說:「儒教重在律己修身,經緯國族;道教重在虛淨至柔,將心性融於天地,反璞歸真;佛家講求定力慈悲,各有它的宗旨,至於導人為善都是一樣的。一般說來,儒家像是五穀,凡人每天都要吃的;釋道像是藥物,在緊要關頭,能為人解冤化愆,消除積孽,這方面,要比儒家捷便;但談到治世,仍以儒為主,釋道為輔;有的儒學偏重空談心性,排斥釋道,那都是缺少廣大見識的。儒道釋三者,就它們的教義來說,都是好的,但假信奉之名為災為患的人,正多得很呢!」

  「那您是什麼樣的人呢?」文士說。

  「呵呵,」那老頭兒笑說:「我原本不是人,我是天狐,以儒理、佛心而成道,自覺三教歸元,不像人間那樣排斥爭攘,你們做人自視為萬物之靈,連這點道理都弄不清楚嗎?我看,不是弄不清楚,根本是各有成見罷了!」

  以上這段故事,也許是出於文人假託,但拿它當成寓言看待,用它思省反省,倒是很有力的。狐的世界較人單純,他們為外物所蔽的情況自然比人少,他們接受聖賢之說,能探求原理,直映天心;不像為外物所系的人類,凡事先講立場、角度、階層,如此一來,放諸四海而皆准的觀念,早已完全的喪失了。所謂的正義與真理,常為交戰國雙方持為盾牌,他們只是一堆閃光的代名詞,再不具有任何的實質意義,人類在不同種族、不同國度、不同膚色、不同文化、不同歷史進程所培育成的偏見、管見中,形成難以溝通的分別自囚局面,彼此攻訐、敵視,甚至作血淋淋的交戰,試圖以「力」去分個高低,以「力」去解決爭端,語言、哲學、文學、科學,全被用為「力」的蓄積;每一個國族,總在敵視著、防範著強勢的外邦,整個人類的世界,恒處在力與力的激蕩中,坐在火藥桶上,高嚷著正義、真理與和平。

  白天思想到無歸宿處,總覺在世為人,實在疲極累極了。宗教的信徒們,臨著這種光景,只有雙手合十,或是低頭禱告,把許多想不通、參不透的事物,全都交給萬能的神佛,讓祂去作結;這樣,至少是經過思省,知道人的虛無,人的軟弱處了。人能在面對現實,無可奈何的景況下,選擇他們的宗教信仰,至少是具有些自知之明的做法,但進入較高的宗教層次之後,人類糾葛不窮的問題,仍然存在著;不同的宗教戰爭,在歷史上仍然層出不窮,就是明顯的例證。在權力的過度伸張影響之下,在本身利害得失的權衡之下,原本神聖的宗教,何嘗不被若干野心人士,借來當成工具使用呢?這種人類世界,實在荒謬得使人傷心了。

  人既荒謬得無法自救,又不一定能靠宗教使全體得救,人只能依靠個別的靈性,自求多福,在精神上甩脫這片滾滾紅塵,謀求自我靈魂的圓滿超升了。佛家把人間視為「無邊苦海」,倒是十分穿透的看法呢!

  話又說回來,如果人本身對這世界產生了空虛絕望的感覺,放棄了人本的追求,把一切無歸宿、不可解的事物,全交到神的手裡去,使人的處境,轉換到一個新的神權時代,人的價值又在何處呢?只怕臨到那時候,無體無形的神並沒掌權,真正的權柄反而落到教棍、神棍的手裡,以一種使人目迷的宗教色彩的渲染,把人類牽入另一座迷宮罷了。有些人真的是抱有這樣疑慮的,主要是對人性透視較深,深覺神即可信而人不可信,於是,死心塌地的期望來世早早降臨,舊的世界徹底毀滅,由上帝去另創一個新天新地,這種把希望寄于毀滅,冀求其再生的想法,對現實而言,卻是毫無裨益的。

  我的思緒,儘管像展翅的鵬鳥,也飛不出這種無終無極的、看不透的藩籬。因此,另一個夜晚,冷冷的月光落在我的床前,我的兩眼大睜著,在清醒中走入了一場奇怪的夢境。不,那幾乎不是夢,一個身材高大,像傳說裡形容的鶴髮童顏的老人,微笑著站在我的床前,月色包裹著他寬大的袍袖,顯出熠熠的光耀來。這個仙風道骨的老人,一直是我記憶裡熟悉的形象,他究竟是誰呢?

  我正在暗自思忖著,那老人彷佛看透了我的心思,笑著對我說:

  「想不起來了,不是嗎?我是從昆侖山來的。」

  「啊!您是傳說中裡的狐祖師。」我說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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