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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八


  此間無狐,我若想進一步的研究狐,非借重書本不可;有時候,日有所思,夜有所夢,那些夢也光怪陸離,彷佛是一頁頁的傳奇。我也許夜夜挑燈,太過疲累了,醒著時,迷迷盹盹的彷佛是在作夢;在夢中,反而比醒著時更為清醒,久而久之,我連什麼叫醒什麼叫夢都難以區劃了。一夜,我夢到自己飄飄蕩蕩的回到故園老宅,光景是玄黑的,我卻能在一片玄黑中,清晰的看見周遭一切的景物:顯門兩邊,分立著我童年時常騎乘的白麻石雕成的獅獸,晉木加銅釘的黑漆大門,門裡邊面對的照壁,南屋左右的花壇,香椿、海棠和石榴樹的姿影,還是那麼熟悉的影立著。我登登的爬上樓去,看見紫檀木的書架前,父親在那兒坐著,以清朗的目光看著我,朝我微笑。

  我並沒有時空錯亂的感覺,也忘卻他早已不在人世了,而我自己也絲毫沒有長大,仍然是個孩童的模樣。若用時光倒流去形容,那是不確實的,夢裡毫無那種感覺。

  「聽說你在研究狐,」父親說:「摸出點兒心得來沒有?」

  「說來慚愧,」我低著頭說:「兵來馬去的,奔跑了一些年,只零零星星聽過些狐的故事;若說有點心得,也都是旁人的心得,不是我自己的。」

  「嗯,你倒是很誠實。」父親說:「其實,我年輕的時候,研究狐,寫了不少劄記,結果也跟你一樣,談不上有什麼心得。人的一生不過幾十年,轉眼就過去了,要是能把斷簡殘篇都收集起來,印本小書留在世上,讓後世的人,接著再去研探,我相信,終有一天,狐族的真相會大白於世的呢!」

  「斷簡殘篇,我真也收集了不少,」我說:「但我弄不明白,它對人能有什麼樣的用處,不錯,狐的世界確實比人的世界單純,也沒有那麼多的紛爭,但人的世界在不斷地進化,它是一直朝前走的,儘管愈走愈複雜,它卻無法再走回原始單純的路上去的,狐的世界只是一個夢,落在我們身後很遠的地方,沒有人再能回頭去捕捉它了。這個打在我心裡的結,我還無法去打開它呢!」

  「嗯,人的問題,當然比狐的問題多。」父親說:「文學雖能啟發人,鼓舞人,但並不十分實際,要研究人的問題,得從史學著手,你至少要懂得,從原始到文明,人是怎樣一路活過來的。若能把人的歷史和狐的歷史互相比照,也許會有些新的發現罷。要能更進一步,把文學和史學結合起來,用處就更大了。」

  「用文學去結合史學,這不是太難了嗎?」我有些惶惑起來。

  「這也許是我讀了半輩子的書,得來的感受,」父親緩緩的說:「沒有史學根柢,缺乏歷史的觀照,文學是沒有根的樹。如果你要瞭解人,從橫的一面看是不夠的,人性會在每一個不同的歷史階段,借著多樣的生活表現出來的。我所謂的史學,實際上是包含了很多個部門,像原始圖騰的社族組織和發展、基本生活形態、社會結構和經濟結構的變易、各類典章制度的建立、人與人之間活潑機能的調整、各種不同本質不同形態的戰爭以及統治結構的更易……像近世的政治、經濟、文化、軍事、生產、各類學術,都是從史學裡衍發出來的。一般編年史的記載,就其內容來看,只是史的骨架而已,當然,文學結合史學,原就是樁難事,話又說回來,天下哪樣事是容易的呢?」

  父親說著,站起身來,用手推開一扇窗,我靠過去,和他並肩站立著,順著他的手指,朝窗外看過去,在沉黑的巨大背景中,亮著一種奇異的幽光;有的地方是陰綠色,有的地方是灰藍色,一直綿延到極目無盡的遠處去。在那種光亮裡,無數無數的古代人類在活動著,說它是一種幻覺也好,說它是夢中之夢也好,我的心彷佛是一隻透明的眼,能直接的看見那些人物,圍著樹葉的、披著獸裙的、執著石斧的,那又彷佛是童年聽到的故事,在窗外復活起來。許多紛亂的圖景,走馬燈般的旋動著,歷朝不同的衣冠袍服,都在風中飄舞,一張張青色的臉,在幻光中搖晃著,他們嘴唇翕動,彷佛要說些什麼,但風沙四處彌漫著,我根本聽不到聲音。

  「你看到了嚒?」父親說。

  「看到了。」我正想這樣的回應時,忽然在黑裡,在四面八方,無數的窗都打了開來,窗光勾勒出窺看的人影,他們分別的,從不同的角度來看那些奇異的景象。

  「史的本身是固定的。」父親說:「但記述史實卻是有角度的,修史的人物是有立場的,看史的人更是有不同觀點的,這正是史學的大難處之一。你想用狐去比映人,首先就要懂得人的心性,人的生活,根據歷代官文書的記載,所謂正史的修撰,實錄的記載,固然可以管窺出一部分民間生活狀況來;在廣義的史學要求上,那僅是官方的一面。另外像方志類的書籍、野史逸聞、地方戲曲、民歌童謠……一切能反映全民生活景況的傳聞,都具有史的參證價值。近代史家在研究歷史的觀點上,本來就顯得分歧,唯心唯物之爭,久久不息;有人主張心物一體,立意是很好的,但缺乏有力的史實根據去證實它,只能作文學和哲學思維去看待,總之,你想研究狐,就不能不涉及人類的歷史,你好自為之罷。」

  我從怔忡醒來,壁鐘正敲著子夜兩點。

  我回想著這個很奇怪的夢,它不像平常作夢那樣,恍惚、朦朧,我醒後,仍能記得父親所講的每一句話,當時就披衣下床,扭亮桌上的檯燈,把它鏤記在我的筆記上。有此一夢,使我的心情變得沉重起來,人類的歷史,汪洋浩瀚,尤其是古史,更是傳說紛紜,莫衷一是,古今史家,往往窮畢生之力,僅僅能釋其一端,像我這般粗淺浮陋的人,哪裡能窺門徑呢?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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