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司馬中原 > 狐變 | 上頁 下頁 | |
三七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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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這倒是很有趣的話題,」我說:「您不妨解釋解釋您的觀點啊!」 「說起來很簡單,」謝老顯出很有自信的樣子,「我不是說過嗎?狐學就是人學。人看人,真的不容易看很清楚,用狐來比人,越比越清楚,有什麼比洞悉人性更要緊的呢?咱們半輩子身受的苦難,難道不是從人性的糾葛,人性的失落所引起的嗎?若不深入人性,探尋它的脈絡,解剖它的肌裡,空喊改革這個,打倒那個,那只是治標,而不是治本,把文學拘限在現實裡,那是變無限為有限,本末倒置的做法。」 「謝老,您最好講慢點兒,」我苦笑說:我這腦瓜子紋路欠周全,有點轉不過彎兒來了。」 「好,我把它降到現實層面上來說罷,狐和人共處了幾千年,你承認不承認,狐族有許多優點,是人所欠缺的。比如說:狐的野心不像人那麼大,為爭權奪利大動干戈;歷朝歷代數下來,人的社會打打殺殺,造成多少血流成河,屍骨堆山的場面,狐族有沒有!?」 「至少書本上沒記載過狐族大戰的事。」我說。 「那就對嘍!」謝老先生說:「人常驕傲於人類所創建的文明,律法書重得能砸死人,那些違法犯法,鑽法律漏洞的人不知多少。人成為人,主要的是靠教化,教化不是靠嘴巴空說的,老實講,狐族的教化比人強,你可聽說過,狐族有監獄、勞改場那類的玩意兒?狐族只知有天律,並沒另創什麼撈什子的狐律出來;人的律法書若不按天地至理去寫,那就毛病多多。有人會以法張勢,有人會弄法爭權,有人會玩法弄人,有人會假法圖利,那又得用什麼樣的法去制呢?……人類的科技文明,固然使生活過得舒適利便,但科技帶來的高度毀滅性,也使人類本身飽嘗苦果,這不是自己搬磚頭砸自己的腳,有人把現代虛浮不實的文明,稱為『文明的枷鎖』,算他是有點眼光的。」 「你要知道,人類的條法,原就是從自然法誕生,逐步演進的呀!」我說。 「我何嘗不明白,」謝老苦笑說:「喪失了良心,什麼辦法都沒有用了。說來說去,還怪在人的腦瓜子太精密,容易接受外來的誘因,功名、利祿、酒色財氣、吃喝嫖賭,使人在相互坑軋中,養成了瘋狂、歹毒、殘蠻、陰險、狡詐、阿諛、淫邪,……千百種惡德,甚至把聖賢的言語,編成一張人皮披在身上,裡面裝的仍然是禽獸;這和修真煉性的狐仙比起來,真是相差十萬八千里,沒得好比的了。文明要是改不了人性的缺失,還不是藏汙納垢的東西,非得重建不可了。」 「您這番話,說得太痛快,我全懂得了。」我恭敬的說:「被包裹在無數閃光字眼裡的人類文明,其實早就因人的惡德腐爛了,比較起來,狐的世界,確實乾淨多啦!狐雖有惡,總是小惡,但人間恒常出現大奸大惡,這樣看來,寫狐確實可以鑒人啊!」 「所以嘍!」謝老把身子朝後一仰,這才噓口氣說:「你日後寫狐,得要有寫狐的道理,換一個角度來喚醒人性,朝真純優美的方向去發展,這不是真正的戰鬥文學是什麼?我剛剛說過,人類的災禍,從大多數人不尊重狐開始的,要是真把狐的世界當成他山之石,多琢磨琢磨,人心也不至於崩壞成這個樣子,尤其是處在亂世,許多人都小船沒舵——橫掉了!難道你不覺得嚒?」 謝老這番言語,雖說出之於閒談的方式,但對我這一生的寫作生涯,卻產生了莫大的影響。以狐的世界反觀人世,我實在難以對亂嘈嘈的現世文明發出空浮的謳歌,集權的醜惡形成冰結,自由的氾濫反成為腐爛,一些半瘋狂的人形物,在血水和蛆蟲中蠕動,這種推不開的幻象,經常無日無夜的纏繞著我,有時我真想變成一隻狐,獨自竄歸山林,去修真煉道去了,我努力抑制住這種半瘋狂的感覺,儘量讓自己的心沉潛下來,在靜夜裡深思,謝老的每句話,都閃爍著光亮,將我引領著,走出幽暗通道,走進一片空曠開闊的境地。 文學的取材本就是無限的,如果一味拘泥于現實,它就死了;偏偏世上有些人,肩上壓著一種自以為神聖卻十分虛無的責任感,把別人都看成滿身罪惡,唯有他自身是救世神祇的化身,像一隻只潑猴般的跳踉著,誇述著他們寫實救世的寶典。算了算了,我與其充殼子假扮聖賢,倒不如多扯些鬼狐的故事,要罵,首先把自己也給罵上,這樣,多少還有點人味呢!孟子雲:「人之異於禽獸者幾希?」我雖披的是一張人皮,自有人性的諸般缺失,若不先求自渡,又如何得能渡人?有了這樣的自惕,我總算覓著自己要走的道路了。 §二十 我和謝老先生前後共處了三、四年,有過太多次的長談,他的話語,豐沛莽蕩如江河,幽玄深奧處,都非我能盡知盡解。這其間,韓老爹北遷另一個城市,伯公也搬離了那條臨時搭建成的小街;我的談狐班子,轉眼又被拆散了。等到我退伍北遷,回首前塵,那彷佛又成了生命過程中的另一段夢境。 在孤獨中面壁,從事於閱讀和寫作,想到我這半生曲折的行程,覺得頗為怪異。我原本不識得幾個字,就因著迷於狐的世界,迷迷糊糊,莫名其妙的就耳聰目明起來。如果說我還能有點智慧,好像這並不是天生的,而是吸收了狐的靈氣,這使我渾身上下也透著一股狐味,說起話來,都是派野狐禪了。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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