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司馬中原 > 狐變 | 上頁 下頁
三一


  伯公說完這則狐仙的故事,圍在四邊的鄉親都點頭稱是,韓老爹說:

  「算它是一則寓言罷,也太有意味了!我們都是身逢戰亂的人,一片大陸,遍染著人血,魚鱉蝦蟹,四處橫行,鄒將軍反倒放任不管了。」

  「古人說:天作孽,猶可為,自作孽,不可活。」伯公感慨系之的歎說:「如今,是人在自行作孽,誰能救得了呢!」

  「說來也真怪得慌,」王四哥說:「民國三十八年之前,狐的傳聞還偶爾聽說過,三十八年之後,狐仙都避進山裡,再不和人打交道了。由此可見,亂世的人心崩壞到什麼樣的程度。」

  「狐不和人打交道,除了人心崩壞之外,和家家戶戶的貧困,恐怕也有關係。」韓老爹說:「你們想想,在沒有災荒戰亂的年成,鄉下人供狐,有雞有酒,有些狐仙享著人間的血食,吃得肚皮漲漲的,多愜意!如今那兒的人家,自己的肚皮都填不飽,哪有多餘的東西充作狐供?再說,有些道行的狐仙,看著人們遭劫,挽救不得,只有領著狐子狐孫入山遁世,哪還會沾點兒人的光?」

  這些話,初初聽來,像是在虛無縹緲的空發議論,事實上,卻含著飽經憂患流離的人心靈深處的痛傷,一個失去了狐的人類世界,是孤獨又悲哀的。

  §十八

  我在婚後一直居住臺灣南部,居無定所好幾年,後來到處挪借,買得兩間聊避風雨的竹屋,每個月都省吃儉用,不斷的添購些書籍;除了和鄉友們談狐說怪之外,總盼在各類志怪典籍上,多看些關於狐的記載,也許對狐族的歷史淵源,多所瞭解。那年夏天,韓老爹到我宅裡來,我認真對他說起,想研究狐族的心願,誰知他卻哈哈大笑起來,指著我說:

  「我不得不說你真笨,狐族的歷史,狐仙自己不會寫,用得著你來煩這個神?你是個當兵吃糧出身的人,做學問沒有根柢,寫寫小說,講講故事,倒是無所謂,若說『研究』,那還差得遠啦!」

  「我知道,我不是那種引經據典的材料。」我也笑說:「自己不行,就得豎起耳朵聽旁人的。老爹您年事高,經歷足,不就是一本活字典嚒?」

  「我呀,跟你一樣,道聽塗說,一派野狐禪。你若是問我,那可真是問道於盲了。」韓老爹這樣客氣的說。

  不過,韓老爹和伯公兩位長者,在多次言談間,給我的幫助最大,韓老爹說:

  「論到人對狐的記載,那是很古老的時刻就有的,三代之上的遠古,已經無法去考據了。最早在文字記載上出現的狐,應該是史記,陳涉世家稱:篝火作狐鳴日,大楚興,陳勝王。可見當時已經有狐,才會托物作聲。漢代的文士吳均,寫過一本西京雜記,那裡面寫出一則狐的故事,說是廣川王打開欒書的墳塚,打傷了藏匿在墳裡面的狐。後來,他夜晚作夢,夢到一個白鬍子老翁來報冤。這個故事,初看很平常,但那卻是狐仙初化人形,至少,我們可以在文字上發現,狐幻為人,是從漢朝開始的啊!」

  「真抱歉,我是才疏學淺,您說的這些書,我連一本也沒讀過呢!」我赧然的說。

  「如今是亂世,」韓老爹說:「你就走遍各縣市的圖書館,找這些老古書,也不是完全沒有,但總零零星星的,找也找不齊全了。亂世的人,總顧著眼前活命,把若干老古書當成沒用的廢物;活著呢,又只顧著穿衣吃飯,這樣一來,活是活得下了,但離開書本,人人都沒法子有大的學問,活得空洞短淺。你一意要研究狐,雖是很笨,但總是有心向學,我才掏心挖肺,講這些給你聽啦!」

  後來星期假日,伯公約我去小館子喝酒,酒酣耳熱之際,又談起狐仙來,他的話也就說得多些了。

  「唐代初期有本書,是一位姓張的文士寫的,我忘掉他叫什麼名字了,那本書好像叫朝野僉載罷。裡面寫到許多百姓事奉狐神的事,當時的流諺說:無狐魅,不成村。依我的看法,當時的狐族,大都出現在陝西、山西、河南、河北、山東等省份,也就是淮河一帶,足見狐族繁衍,唐朝是盛期。像志異類的一部大書,『太平廣記』裡頭,單是記載狐事的專卷,一共就有十二卷之多。仔細翻閱,其中十有八九都是發生在唐代的故事,這足可證明我前面的看法是可信的。」

  究竟是不是深受童年期生活環境的影響,還是我失學太早,求知的欲望特強呢?我發現,我和同年齡的人說不上話,我一談到鬼呀、狐呀,旁人就恥笑我;我愈一本正經,旁人就罵我太不講科學,再不然就是神經大有毛病。但我一旦和讀過古書的、老年人在一起,便感覺談什麼都很過癮,因為他們的話,能夠滿足我求知的心願,真正成為我探究人生過程中的精神食糧。

  那年的冬寒季,韓老爹煮了狗肉火鍋,備了幾瓶老酒,一些愛閒聊的老鄉都聚在他後屋裡,大夥兒開懷暢飲,不知不覺的,話頭又落在狐仙的頭上了。

  「講到寫狐的書,也實在太多太多了。」韓老爹對我說:「其實那些書,也多半是瞎子摸象,說法很駁雜,你能夠搜集到的,也只是各種奇怪的故事而已。像狐族真正的源流始末、家族制度、狐和釋道之間的關係,狐仙修煉的方式,這可是很難弄得清楚的;甭說是人了就是來個年老的狐仙,它本身也一知半解呢!」

  「對啊,」我說:「我們連和狐對談的機緣都沒有,也只能從文字記載和口述傳說著手;慢慢的摸索了,日子久,也就能找出些端倪來的。」

  「早先的書卷,談到狐,只是簡單的記述狐和人之間發生接觸的情形,那只算一些原始的記錄,看不出文學上的修飾,」伯公緩緩的沉思著說:「但這類的記述,可信的程度要比後世某些傳奇小說高得多。當然,論到傳奇小說寫得最完整,最靈動的,莫過於聊齋志異,蒲松齡根據民間既有的野史傳聞作為骨架,以他的想像和文采,重加編織,使它的文學性大增,老實說,它的可信度卻是很低的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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