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司馬中原 > 狐變 | 上頁 下頁 | |
二九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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§十六 有一些故事,不論它的真實性如何,但他們設想巧妙,充分發揮了藉狐諷世的作用,這和某些古老神話、成人童話、警世寓言,具有同等的、文學性的功效。 相傳明代有個文士竇以倫,一天獨自趕荒路,走過林莽叢生的曠野,忽然聽見不遠的地方,有琅琅的誦讀聲,他心裡覺得駭怪起來,舉眼見不著人家的地方,哪兒會有人誦書來著? 他撥開灌木,穿過林叢,循著那聲音所在,一路尋找過去。有一座荒圯的墓場:一個白髮的老翁,手捧著一卷書,正襟危坐在碑石邊,四旁圍著十多隻毛色黃白夾雜的狐;每只狐都捧書蹲坐著,老翁搖頭晃腦的念一句,各個狐也搖頭晃腦的跟著念一句。 「哦,原來是這等的。」竇以倫喃喃著。 他想:這群狐既然是攻書識字的,必定會講道理,不會為害自己。於是,他就現身走了過去,想跟對方談一談。白髮老翁見有人來,急忙站起身來,朝竇以倫拱揖說: 「不知貴客到來,未曾遠迎,十分失禮。」 「哪裡話,」竇以倫回揖說:「在下竇以倫,由那邊路過,聽著誦書聲,就一路找了過來,不想打斷您的課讀,實在唐突。」 「竇先生不用客氣,這邊請坐。」白髮老翁說:「老朽姓胡,賤名世系,這些都是我的子侄輩。」 眾狐也都人立起來,朝竇以倫點頭為禮,等竇以倫坐下後,它們也才坐地。 「老丈胡姓,胡與狐同音,」竇以倫說:「在下稱您胡老丈,您不會見怪罷?」 「不會不會。」胡老頭笑說:「世上萬物,都有名字,狐就是狐,人就是人,有什麼好忌諱的呢?我們狐族裡頭,也分三六九等,好像人類有好有歹一樣。」 竇以倫沒想到這個胡老頭如此曠達,便岔開話頭說: 「狐族既不為官作宰,又不需匡時濟世,辛苦讀書,作何用場呢?」 「嘿嘿,」胡世系摸著鬍子笑起來說:「我們讀書,純為明白做人的道理,進而步上修仙的道路;凡是狐輩,求仙不外兩條路,一是采精拜鬥,漸漸通靈,一是煉形為人,修成內丹,再求上達。前一條路,可說是由妖而仙,途徑捷便,但很危險;後一條路,可說是由人而仙,途徑迂曲但很安穩。俗說:形隨心變,要得這顆心得到安頓,不得不讀聖賢書,先明白三綱五常的道理,心化,形也就隨著變化啦!」 竇以倫聽著,覺得胡老頭的言語太玄,便停下話頭,借過胡老頭手裡的書來,看了看,確是經書,但和坊間版本不同,它是有經無注,把所有的批註都刪去了。 「怪了?」竇以倫說:「經書不加注釋,怎麼講貫呢?」 「其實沒有什麼好奇怪的,」胡世系笑說:「讀書為了明理,聖賢的言語,並不算艱深,口頭上授受,疏通訓詁,就能感悟它的義旨,為什麼要一本正經的立注呢?」 這老狐真夠乖僻,竇以倫只覺他說話都有些怪怪的,一時竟搭不上腔了。 「沒問胡老丈,您高夀哇?」他又打岔說。 「啊,太久了。」胡老頭說:「我都記不得啦!只記得我當初念這些經的當口,世上還沒有印版的書,你算算,我活過多少朝代?」 「嗯,那確是上千年了。」竇以倫說:「您經歷這許多朝代,您看世上的事,有哪些大變化呢?」 「風俗民情,變化不是沒有,但相差並不太大。」胡老頭說:「只是你們人愈來愈重名利,愈來愈缺少謙虛;拿唐朝之前的人來說,讀書人稱儒已經不錯了,北宋之後,常聽說某某是聖賢,真笑死人了。你們讀經用作科場功名,把活的經書分割得支離破碎、慘不忍睹,詞章越華麗,經義越荒。有些教書的,以講經去立門戶,紛紜辯駁,弄出許多學派來,越是說得錦上添花,經義也就荒在半邊,變成本末倒置啦!」 竇以倫一聽,這老狐竟是彎彎拐拐的罵起人來了,也不再答話,站起身來作了個揖,就離開那座墓場,只聽得那胡老頭在背後歎說: 「也是個食古不化的酸丁,搖頭晃腦假斯文。人說:三代之下,無不好名者。這位竇先生日後格局有限得很,下回再遇上他,用不著費神勞神,跟他耗吐沫啦!」 從以上這個故事,看歷代的學界、文界,我們不難發現,老狐的批評語語中的。我們的社會上,多得是竇以倫型的人物,無怪乎有人感歎說:「大師賤如狗,多得滿街走。」是了,像狐學講究融匯貫通的,能有幾人呢?古來慣把食古不化的文士當成酸丁,形容他們固執迂腐,渾身酸溜溜文謅謅的味道;狐照樣的讀書,比人多一層靈悟,即使是一本正經的學究狐,也不會割裂經義,處處能掌握本旨,這和狐的不羨官、不求名,一定很有關係罷。 §十七 我曾說過,我童年遭逢戰亂,沒有機會接受學校教育,教育我的,大都是神異荒渺的鄉野傳言、地方戲曲,以及廣大的生活。當年,我頗以沒能入學為憾,後來認真想想,沒入學反而是我的造化,我要是進入塾館,遇上像竇以倫那類的老師,支解古聖先賢,賣肉似的賣些死知識給我,那我就被捺進酸菜缸,酸定了。正因為沒入學,才有機會舍人而從狐,以狐為師,多少能學些活玩意兒。 婚後,我們的生活過得很清苦,先是租賃人家的房子,東遷西播,後來湊錢買了兩間克難竹屋,處處是風痕雨跡,一家八口,三餐不繼的日子,過了數年之久。有人勸我投考學校,弄張文憑,好混一碗安穩飯吃;也有人勸我轉業到行政單位去,弄個起碼的公職幹幹,用固定的薪水養家活口;但我都沒有那麼做,倒不是我自命清高,而是迷於狐學迷得久了,總想靜下來多看些書,學著點以筆墨塗鴉,對人間表露自己的心意。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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