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司馬中原 > 狐變 | 上頁 下頁


  那夜我是被尿逼醒的。月光從天窗瀉下來,一條長方形的光柱,正斜射在裝小雞的竹籮筐上,我正想下床,忽然聽到屋頂的瓦面上有了細微的聲音,緊接著,有東西在抓刨崁在天窗玻璃四周的石灰,我被嚇呆了。最先意識到的,是身穿夜行衣靠的江洋大盜,想夤夜入宅行竊來了。但立刻就判明那只是幻想,那條月柱中,已經出現小狐的黑影啦!一隻,兩隻,哇,很多隻。它們居然把天窗玻璃掀開,露出尖喙往下窺看了。我記得父親說過,凡是誠心修煉正術正道的狐仙,都是茹素的;只有小狐嘴饞喜歡吃雞。屋頂上這群夜來客,准是貪嘴的黃皮小狐啦!

  屋頂距地面很高,空空蕩蕩的。我瞇眼看著,心想你們這些貪婪的小狐,看你們口涎黏黏的,怎樣才能下來吃到小雞呢?不過,這疑惑很快就解開了,它們是連串地銜著尾巴下來的,每只小狐輪流叨走一隻小雞,那串狐串子上上下下許多回,把小雞全給叨光了。我沒有出聲喊叫,也並非害怕什麼的,只是被小狐表演的偷雞特技驚呆了,就那麼癡癡迷迷地看著。

  在那古老的集鎮上,凡是深宅大院的人家,大都是人狐共居的;人畏言『狐』字,而狐也避著人。所謂狐作祟,鬧狐患的事情,實在非常少見,像小狐偷雞這類的事,根本是宗小事。第二天母親發現小雞沒了,我才把昨夜所見的事,源源本本的道出來,父親聽了也笑笑,輕描淡寫的說:「不要緊,我這就寫封短信,告訴胡老頭,讓他多加約束他那貪嘴的子孫就是了。」

  他果真寫了張便條,張貼在南屋倉房的門上,他笑對母親說:「你儘管再買些炕雞來養,保險小狐不會再來偷吃啦。」母親接著買了另一群小雞,小狐真的沒再來偷吃過,可見胡(狐之諧音)老頭的家教真是很嚴的。不過,狐族住在宅裡,我們也頗有不便的地方;像是南屋的糧倉,聽說老狐帶領著狐子狐孫就住在裡頭,我們家人存糧取糧,都有一定的日子;入倉前先要在門上貼上紅紙帖子,上寫:「某日某時入倉,敬請回避」等類的字樣,而且都是取糧的工人進倉,閒雜人等不准跟進去,尤其是喜歡嬉鬧的孩子;這樣一來,南倉房便成了我的禁地啦!

  七歲那年夏天,我趁著倉房門沒落鎖,便懷著探險犯禁的好奇心,偷偷的溜了進去。倉房的四面窗戶,都用木板封釘嚴密了,只有兩方天窗透光,兩座糧倉摺子圈得很高,旁邊架著簡便的木梯子,我順著木梯子爬上去,坐到接近橫樑的糧倉上面,四面張望著,我奇怪這個傳說是狐仙居住的地方,怎麼見不著狐的影子呢?大白天天窗的光亮壯了我的膽子,我站在高處舞蹈,學唱平劇武家坡,又大聲吼叫:「你,九尾狐妖,替我滾出來,小爺我是濟公的徒弟,會收妖捉怪的。」

  我快活的跳嚷了一陣,四邊根本沒有任何動靜,我以為妖狐是怕我了,突然想起把手指勾住嘴角扮鬼臉,再把膽小的狐群嚇唬一番。我在扮鬼臉時,手指興奮得一直抖動,它們竟然不聽我的使喚,兩隻大拇指指腹朝上,竟然伸進了眼眶的下方;慢慢的,將兩隻眼珠子從眶裡挑了出來。確實地,它們仍有兩根筋連在眶裡,我的拇指挑在眼眶後面,一點也不覺得疼痛,而且還能像玩彈珠似,挑在手指上隨意轉動看東西。我這大半生,稀奇古怪的際遇,自信不會比我父親少,但把兩隻眼珠子挑到眶外來玩,從頭到尾只有那麼一回,事後回憶起來,自己也覺得荒謬透頂,因為從生理學、現代醫學的觀點來看,這根本是不可能的事,但它卻是千真萬確的。

  就在我在不由自主的狀況下,單獨玩著挑出眼珠遊戲的時刻,我耳朵裡聽到空空洞洞的,蒼老的笑聲;緊接著,我眼裡出現了異象,那是一張老人的臉,下巴尖尖的,留著一撮花白的山羊鬍子,只是那麼一張臉,我沒看見他的身體。那張臉彷佛浮在波浪上,向我靠近,擴大又擴大;一剎之間,他又退後,縮小又縮小,那臉上露著並不帶惡意的笑容。這樣最多經過一袋煙工夫,我便聽到家人惶急的叫喚我,長工打開倉門,發現我留在糧折上方,便飛奔上梯,把我抱了下來。出門見到母親,我仍在玩挑著眼珠子的遊戲;母親嚇壞了,趕緊抓住我的手,用力把我的眼珠揉進眶裡去,告誡我說:「不得了!你開罪了狐大仙了!」

  那件事由母親焚香祝禱了事,我的眼並沒有受到任何傷害,父親說那只是老狐仙和我開玩笑,用的是幻術,使我自己感覺到以手指挑出眼珠,實在沒有這回事,只是我的幻覺,母親見到的,也只是幻象而已。

  「下回不要去南倉房,去惹那胡老頭啦!」父親說:「你若真有幾分狐緣,你不去找他們,他們日後自會來找你的。」

  「你們這一老一小真是絕配呀!」母親說:「老的迷狐多年,一心要寫『狐學』,小的才把抓大,又要結什麼狐緣,日後你乾脆替他物色個狐女來做媳婦兒,生一窩狐子狐女,那可真是人狐一家啦!」

  「你瞧著罷,世上鬧的事還多著,聊齋續集,還是有人會寫出來的。說不定『狐學』這本書,會由我開頭,由他來執筆完篇呢!」

  §五

  在我童年的眼裡,父親的形象是很偉大的,他身材高瘦,面貌清臒,兩眼炯炯有神,透射出靈性的光彩。他穿著飄拂的藍布長袍,手扶著木杖,在街頭踱步時,像一隻意態瀟閑的仙鶴,寫「狐學」那全是他的事,我作夢也不敢想。不過,若說我真有幾分狐緣,那倒不假。

  當年的秋間,父親決定送我去上學。當時抗日戰爭已經在激烈的進行,北邊戰場和南邊戰場戰火滔天,只是一時還沒蔓延到家鄉小鎮上來而已;感受到戰時氣氛,有些大戶人家紛紛先逃下鄉去了。居於鎮西的小學停辦,連幾處塾館也散館了。在蕭條的鎮上,還留有多數人家,及齡的學童,總得有人出麵團哄他們;小學裡原有一位資深的老師唐興才,臉上有麻粒兒,街上人都暗稱他叫唐麻子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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