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司馬中原 > 狐變 | 上頁 下頁


  「老爺爺說人不如狐,算是做人的一大諷刺。」子揚大伯說:「按理講,人的悟性,說什麼也比狐要高,結果卻適得其反,這是什麼原因呢?是人把原本單純的事情弄得複雜了,為穿衣吃飯忙,為升官發財忙,繁文縟節的人生事務一大堆,心性那一竅全被堵塞住了。狐的日子過得簡單,誰聽說狐族製造過錢的?它們身上穿的是老一套——自己的皮毛,地上生的菓蔬夠它們吃的,它們不為聲色所迷,不為外物所惑,自然反璞歸真,大開靈悟之門。很多黃皮小狐,自幼就懂得拜天拜地拜月亮,吸天地月華,增長它們的靈性,除了修道長生這條路,它們別無所求;它們的悟性,當然是蠢物人類難以相比的了。」

  「最氣人的一點,是狐族求學,遠比人要認真。」葉老爺爺又說:「無拘老塾館或是洋學堂,你們瞧瞧那些學童好了,呆的呆若木雞,巧的踢跳狼號。人類蓋學堂,立塾館,花大把的束修請老師,聘教習,認真八百的,把吃奶力氣都施出來教孩子,簡直是拿春風灌那些頑童的驢耳,弄得左耳聽,右耳出了。筆記小說裡,出現過一位飽學的老狐,五經四書,倒背如流,諸子百家,無所不曉。有人怪問他這些學問他都打哪兒學的?他笑說:『我也都是在你們塾館裡開的蒙。在我還沒能幻化人形之前,學得好苦。既沒筆墨,又沒課本,全是聽一句記一句,通夜對著月亮,在心裡覆誦。及後能變人了,就借人家的藏書閣,偷偷的看書,逐漸的,書讀多了,能融匯貫通了,這才發現那些老塾師把經書講錯的地方太多了。說來也沒什麼,我們不幸為狐,修煉千年,讀書萬卷,才增得這麼一丁點悟性,也夠可憐的啦!你們人的壽命,原不比狐短,但酒色財氣把原壽耗去十之八九,只剩下短短幾十年的光陰,如果自幼懶惰成性,不去困而學之,一旦長大成人,進入忙碌世界,哪還有空去學?只怕到頭來,連我老狐這丁點根柢都還沒有呢!』……你們瞧瞧,老狐的這番言語,你管它是真是假,就算姑妄聽之,對人何損呢?」

  實在說,父親和他的友輩燈下談狐,唯一癡迷的聽眾就是我。也許是太癡迷了,就像那老狐當年聽書一樣,聽一句記一句,雖然時光遠去五十年,我仍能記得他們當初所談論的一切。

  §四

  父親研究狐性,曾寫下許多筆記,後來那些寶貴的資料,都被戰火給毀了。不過,我仍能記得他言談中透露的一些斷簡殘篇,他認為:狐確是靈性最高的動物,它們的智慧和人類相差無幾,而它們的壽命,卻遠較人類長久,這裡所指的,當然只是仙狐。

  在這世界上,仙狐只出現在中國,而且在長江以北的地區,也有極少數流遷嶺南,進入泰、緬等國;另一支由東北播遷,到朝鮮、日本等國,從那些國家的筆記、傳說,或文學作品之中,可以偶現狐蹤。當然,父親只是一個隱逸的鄉紳,早年讀過幾年老塾館,自稱為學欠根柢,他對狐的研究,也不是系統性、學術性的,他嘲說那只是他個人的興趣,標準的野狐禪,正因如此,他才敢放膽狂言,直接揭現出他個人的感覺。

  「在中國,有狐仙的存在,該算是國人的幸運。千百年來,人和狐相互感染激蕩,使我們的文化發展,增加了更多的靈悟之氣;可惜的是,世人言狐,只著重它們怪異傳奇的那一部分,或是以科學皮毛的立場,一味追探狐仙的究竟有無,其實,這都是本末倒置。如果我們研究古今有關狐的傳說,以靈性進入其中,用狐來比人,或用人去比狐,你就會感悟更多,焉知中華文化裡面,有一部分不是狐創造出來的,上萬篇狐的故事,帶給人太多現實裡頭得不到的智慧,狐之有功於人,是可以確定的。

  「世上有些愚夫愚婦,過分迷於狐的法力和靈異,把它們奉若神明,也未免太過分了,仙狐可為人友,可為人師,但它們絕非是神,只是和人可以相通的異類而已。那些吃神鬼飯的人,更形可惡,他們打著狐的名號,編出許多謊話,無非是迷弄鄉愚,借機斂財,他們把狐加了許多名號,叫什麼黃花仙姑、菜花仙姑、黃花三郎、長尾真君,到處跳大神、行關目、建造狐廟、供奉香火,這些做法,才真是名副其實的徹底迷信,早就應該掃除的。

  「我確信狐的腦子結構,和人類不一樣,它們腦子裡,有一種放射性的靈波,它們平常並不比人聰明,但它們遇上外間事物的刺激時,腦子裡的連鎖反應極快,一剎間的靈悟就像閃電破空;這是人類無法相比的。有些老狐,活過千年,不知看過人世多少的滄桑變幻,它們生命中累積的經驗,自然具有文化和歷史的根性,這也是人類區區數十年難以達致的境界。人類通過教育,雖也學了點兒文化的皮毛,歷史的梗概,比仙狐通過本身的生活,那實在相差得太遠了,於今人類課堂上,學的編年史的歷史,只有帝王的家系,將軍帥爺的功績,治世名臣的行誼,那哪能算得汪洋浩瀚的生活史,壽命特長的仙狐,畢竟是一路活過來的靈物,怎能以等閒視之!?」

  以上這些話,在我記憶裡,父親確曾對我說過,說這是他對仙狐的基本看法,也是促成他寫『狐學』的理由,當初他講話時,應該不是這種語態,至少大意如此。

  奇怪的是,他的『狐學』還沒動筆,我就已經步上他的後塵,直接和狐仙打上交道了。那年母親買了十幾隻炕孵的小雞,把它們放置在一隻竹籮筐裡,夜晚就放到床面前,就近照護著,我們居住的老宅院,黃鼠狼很多,那些貪婪的夜行客,是偷雞的能手,紅冠綠尾的大公雞,平素意氣軒昂,一遇上黃狼子,就只有丟命的份兒,鄰舍養雞的人家,把雞舍砌得嚴嚴的,傍晚雞歸窩之後,挑燈檢查,把雞舍的門關妥,以為這可萬無一失了,誰知黃狼子硬是無孔不入,只要有一丁點小洞,他們像會縮骨法一般,照樣能扁著身子溜進去拖雞;鄰舍半夜裡聽到雞的驚叫,一片混亂的拍翅聲,急忙穿衣趿鞋,掌燈出門,到雞舍一看,小門搭扣被沖斷了,遍地血滴和飛舞的雞毛。我說這一大段的意思,你該明白,小雞在黃狼子眼裡,像小孩子的糖荳一樣,一口一粒。甭說黃狼子了,就是家蛇家鼠也會把他們當成點心宵夜的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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