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司馬中原 > 狐變 | 上頁 下頁


  「狐當然是有的,」子揚大伯接著說:「但把所有的通靈的狐都稱作狐仙,其實大有問題。由於它們像人一樣,本身資質有高低,心性也有不同,有的循正道修煉,參成正果;有的急功近利走邪門,煉什麼陰陽采補,盡幹傷天害理的勾當,那不能叫狐仙,該叫狐妖、狐怪、狐狸精,古今筆記小說裡記載的,以這類行跡不端的歪狐居多,說來也讓人感慨呢!」

  「其實人世也一樣,就如俗語說:好事不出門,壞事傳千里。據說狐族的家規族規很嚴,在狐的社會裡,它們敬老尊賢要比人世強上許多;但狐族的族口眾多,難免有不肖子孫干犯禁令,致遭天譴的。」徐二先生說:「有些有學問的老狐,稱得上狐學究,它們並不是專賣野狐禪,用玄虛狡黠誑人的,它們對人間古代的經典,不但讀得透熟,而且能夠消化,和人對答時,出口成章,經常難倒人,它們的行為舉止,溫實敦厚,有古聖先賢的風範,不像世上的酸丁腐儒,食古不化,滿腦子冬烘,但不論那些老狐肚裡有多少學問,小狐也不會全聽的,它們跳踉成性,沒那種道行,哪會聽得懂啊!」

  「狐念書,是純為求知;人念書,常為功名利祿。」父親說:「靠記憶,靠背誦,生吞活剝把書本朝肚裡填,求得的是整塊整塊的死學問,比起狐學究的靈通活化,那當然差之千里啦!古代筆記裡,有士人拜狐為師,聽老狐師講經論道的,老狐師的講述方法,和目下團館的塾師全然不同,它有時嬉笑怒駡,有時幽默詼諧,從反面著手,刺激你、啟導你,以求真懂;後來那士人參加考試,寫出來的文章有奇氣,有靈氣,有仙氣,中試是中試了,但只能名列榜末。」

  「那是為什麼呢?」徐二先生問說。

  「因為試官一本正經弄慣了,從沒見過這種玲瓏剔透、活潑有致的奇文,比起他們自己寫的老八股強得太多,心裡難免有些嘔酸妒嫉,便以有欠正經為由,存心抑他一抑,讓他坐坐紅椅子啦!」

  聽多了他們談狐,覺得全不像聽街坊上傳說那麼恐怖。父親和他的好友們,總把狐看成和人一樣的族類,有時把狐來比人,有時又用人去比狐,既不捧狐也不貶狐,較之鄉野上許多盲目崇狐拜狐,甚至假狐仙名號混飯吃的人要高出很多;逐漸逐漸的,狐在我的心目裡,距離愈來愈近,除了一份原始的神秘感之外,我覺得談狐和談人一樣,親切還多於恐懼。我總想著,有一天我也會有那樣的機緣,和一些仙狐為友,學學它們的通靈透達,聰慧狡黠,日後長大了,真能遇上齋裡青鳳那樣溫柔美麗的狐女,該是做人最大的福分了。若說我童年就是個慕狐的人,那是沒錯的,上一輩人的薰陶,對我有極大的影響。

  狐最可愛的地方,在於它們的空靈透脫,它們對生和死的參悟力,比人類強得多。每只狐自小就在族群的感染下,存著求仙慕道的心,但一切的修為,都要先從能脫胎換骨,幻變成人形練起,有個老狐感慨萬千的對人說過:「我們不幸投生為狐,在求仙學道這方面,要比人至少差池了幾百年,有些慧根不深,心術不正的狐輩,即使修煉千年,還是不能成丹得道變成人形。你們得天獨厚,一下子就做了人,和仙佛靠得那麼近,但你們枉費了天賦的資質,不但不求仙慕道,反朝墮落處行走,讓外間的功名利祿,把心腸熏得漆黑,讓外間的聲色犬馬,使原本聰明的腦袋抹滿漿糊,我愈活得久,看多了你們人間的事,愈覺你們自誇為『萬物之靈』的人,蠢笨得出奇,也許千百代之後,人要延請狐師來開導啦!」父親念念不忘的「狐學」,大概就是這樣寫法罷,他認為狐族可愛的地方,可多著呢!

  「當然嘍,中國的北方有狐,南方有五通,若干筆記裡,有很多寫邪狐、惡狐、狡狐、妖狐的事,誤使人感覺狐是精怪類的邪物,這是不公平的,」父親對朋友發他的議論說:「我看了許多年的志怪小說,發覺狐采邪門修煉方法,像陰陽采補之類的,吸人的精髓,助它們早日成道,這是狐族危害人最深的一門邪法。傳說有只煉采補的妖狐,作祟人間,被害者的家屬,延請了一名大有道行的法師,把那妖狐捉住了,用符咒禁鎖著,嚴加審訊,法師對它說:『我把你這只妖狐,該用五雷劈殺,你為了修煉,行采補的邪法,不知戕害了多少條人命,可說是罪大惡極,我今替天行法,你還有何話可說?』那狐叩頭哀叫說:『法師,我仍有話要說,我為急速修煉,行陰陽采補之法,深知有罪,但行采補術之前,我所選的,都是些歪道邪行、色中餓鬼,我變成面目姣好的女子,招搖過市,這些傢伙一見著,就像饞貓見了魚,餓狗見了骨頭,盯我、黏我,死咬著我不放,他們抱定了『牡丹花下死,做鬼也風流』的念頭,分明是為外間色相所迷,立意自殺的,您怎能把所有罪過,全推在我頭上呢?法師您查查看,世上的正人君子,我有害過沒有?我害的是世上的人渣,他們找著我來的呀!』」

  「我要是那個法師,也不會五雷劈它;本來,人就有許多的不是,哪能全怪罪狐呢?」

  「我不知諸位有否發現,在古今的志異小說裡,談到各種各類的狐,其中有目不識丁的,也有談詩論文的,其中只有一種狐沒曾見著,那就是應試為官,可見狐仙講求長生、得道,自在逍遙,討厭人間狗屁倒灶的官場;在狐族世界裡,只有家族,沒有什麼王侯之類的名目,倒是頗有道家根柢的,這才真是狐族最可愛的地方呢!」

  「嘿嘿,你說這話,真說到我心眼裡去了。」葉老爺爺摸著鬍子,笑得挺開心:「我們人類講『法天則地』,全都是自欺欺人的,臨到利害當頭的辰光,什麼天,什麼地,什麼孔,什麼孟,全都扔到腦後窩去了。筆記小說上記載著:甲乙兩個狐族,因為細故打起群架來,最後由兩族最老的狐仙出面,談判講和;從天心談到地道,從孔子談到孟子,他們對聖人之道,有了質疑的地方,便一同去拜訪隱居在園子裡的老儒,請老儒出面替他們排難解紛;老儒本著和為貴的本旨,詳解聖賢的話,把兩造的彎子扯直了,兩個狐族,便歡天喜地的解甲罷兵,跳踉而去。過了幾天,擔的擔,抬的抬,替老儒送了麥菽瓜菓之類的謝禮來;可見狐族非常講道理,也懂得景佩真有學問的人。全不像時下的年輕小夥子,書沒念上幾本,跳上桌面亂吼亂叫,提到夫子就叫孔老二,這般的沒體統,真是人不如狐啦!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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