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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九


  黑衣人在村口,土地廟前,枯林邊,一共收了幾十盞油,然後,轉頭朝南,向東大窪子那邊走過去,黑子仍然躡手躡腳的跟著。東大窪子是陳屍最多的地方,風勢再大,也蕩不盡那股屍臭的氣味,饒是黑子的膽量大,偷眼瞧見附近的那些腐屍,心也發起毛來了。

  而那穿黑袍的人,一點也沒有駭怕的樣子,他拎著燈籠,東邊照照,西邊照照,嘴裡喃喃的說:

  「可憐啦!暴屍露骨,還要受人殃的罪!」

  他一面說著,一面取出一塊破布來,蘸滿了瓦罐裡的油,逐一的,替那些腐屍擦嘴唇,對那些沒有頭的,就把油滴在他們的身上。

  那些屍體大多腐爛得差不多露出骨骼來了,腐蝕的肉塊,各呈黴綠、醬紫和黑色,多半沾著一層黃沙,黑夜裡,在黯淡的燈籠光下看,更顯得像鬼域般的可怖。黑子看見黑衣人這樣做,更把他當成瘋子了。

  黑衣人一具一具的用油布塗抹屍體的唇,一直塗了一個更次,總塗有六七十具之多,然後打著呵欠說:

  「我得去睡上一覺了,餘下的,改天再來塗罷!」

  黑手跟著他走,走到離村子不遠的一座廢窯那裡,當對方想躬著身進窯時,黑子上前去,一把拉住了他說:

  「慢點兒,今夜你得把話說清楚。」

  對方顯然大吃一驚,轉過身子,目瞪口呆的朝黑子望著,望著黑子手裡橫著的那柄單刀,便抖索著說:

  「大爺饒命,我身上是分文都沒有的。」

  「你以為我是盜匪?」黑子說:「我可不是攔路劫財的,……我叫黑子,是杜家油坊的夥計。」

  「那您要什麼呢?」那人說。

  這回黑子可看清楚了,原來那人不是旁人,正是前幾天從油坊過路,歇腳討水,跟村民說故事的那個過路的客人。

  「我只想跟您談談。」黑子緩下來說:「您原來沒有走,躲在這座廢窯裡,您為什麼要夜晚裝鬼,拎著燈籠到村上去討油呢?」

  「不錯,」那老頭兒說:「我夜晚拎著燈籠,到村上去叫喚著討油是真的,但我並沒裝鬼啊!……也許村上人嚇怕了,都把我當成鬼看罷?」

  黑子認真想想,這穿黑衣的老頭兒說得不錯,他只是拎著燈籠去討油,並沒有說他是鬼,也沒有扮成鬼的樣子,果真只因為村民膽小,不敢走出屋子看,才把對方誤認是鬼的罷?

  「您替死屍唇上塗油幹什麼?」黑子說:「難道當真有「人殃」那種怪物?」

  「誰知道呢?」那老頭兒說:「我不是跟杜家油坊的人講過,——北邊有許多人,都是這樣講的。小哥,你收起那怕人的單刀,進窯來坐一會罷,不論你要問什麼,我都願意說給你聽!」

  ***

  窯裡是破敗荒涼的。

  老頭坐在一束乾草上,把燈籠放下來,跟黑子說:

  「我在北洋軍裡吃糧,幹伙夫頭幹了好幾年了。我是北邊小王店的人,硬被拉夫拉了來的。這回檔下鄉剿盜匪,隊伍搶掠得比要剿的盜匪還厲害,結果雙方在這一帶熬上了火,雙方都死了成千的人,我算走運,是打屍堆裡爬出來的。……仗打過了,官兵沒了,盜匪散了,我想,我該摸著回家去了,走到風化店,聽人說起人殃吸食死屍的腦髓,我想到這些屍首,便又拐回來,夜晚到你們村上去討油,逐具塗些油在他們的唇上。……人死了再遭劫,多令人難過啊,這事我不幹,還有誰幹呢?屍臭逼得人喘不過氣來。」

  「您貴姓啊?」黑子說。

  「我姓張,」老頭兒說:「旁人不管我姓什麼,都管我叫伙夫頭。」

  「我說,張老爹,」黑子說:「您替那些死屍塗油,分不分誰是北洋老總,誰是災區盜匪呢?」

  「有什麼好分的?」老頭兒歎說:「隊伍裡都是熟人,而那所謂盜匪,也都是老鄉親,何況他們都已經死了,還不都是一樣嗎?」

  黑子認真的點點頭,心裡跟著嘀咕:是啊,死屍就是死屍,哪還分什麼亂兵和盜匪?!不要講這位張老爹幹這事愚魯罷,他可真的關心著這一野遭劫的死人呢。

  「我說,您也該早點兒回家去啦!」黑子說。

  「是啊!」張老頭兒拎起油罐子說:「我討油,只用一點兒塗屍,其餘的,盛在瓦罐裡,也積聚有好幾斤油了。我朝北邊走,身邊雖沒有盤川,但能舀點油跟人換些吃的,——這些油,不但救了死屍,可也救了我的命啦,我收油時,能不說聲多謝老爺們賞油嗎?」

  「您也真是,」黑子說:「您要在那天就把話說明白,油坊的杜老爹會留您住下,您要回程,杜老爹也會想法子給您點兒盤川花用的,夜晚冒著風沙,一盞一盞去收油,多辛苦啊!」

  「不要緊,我是辛苦慣了的。」那個說:「有了這一瓦罐的油,足夠我回老家小王店去的了。」

  ***

  黑子是在天亮前趕回油坊去的。在那廢窯裡,和張老頭兒談話,變成了一項秘密,他沒有跟其餘的村民談起黑夜追蹤這個老人的事。當那老人不再拎著燈籠,出現在杜家油坊,喊叫著討油時,村民們都以為鬼討油業已討夠了。黑子心裡感覺很欣慰,因為只有他一個人知道,那個張老爹,業已拎著一瓦罐油,上路回家去了。

  鬼討油的故事,雖然是以訛傳訛走了樣兒,但那「人殃」吸食人的腦髓的故事,卻連黑子也相信是真的。剖人心挖人腦的邪物,連死人都不肯放過,黑子一想著就覺得恐懼,因為他明白,單憑那柄生了鏽的單刀,無論如何是抵擋不了的。

  風吹著,沙揚著,火毒的日頭燒烤著,人們能忍得一切自然的荒旱和災變,但極難忍受人謀不臧的苦痛;這些道理,都深深含蘊在極為原始的傳說之中,憑著傳說的象微,當人們遇著暴力迫壓時,他們就會用這些傳言和現實作為比映。

  誰去為今天橫屍北國的人去塗油呢?!

  黑子那種憨樸的人,是不會想得這麼遠的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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