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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八


  這樣熬過兩個夜晚,老黑驢並沒有鳴叫,村上的人們,也沒聽著什麼怪異的動靜,但等到第三夜,動靜就來了,最先聽到的是風裡傳來的一種叫喚聲,幽幽怨怨,哀哀戚戚的,一聲又一聲的重複著,都是那種嗓音,那種不變的調子,好像是打地層下麵發出來的:

  「鄉親,老爺,給咱們一點兒…油…啊!」

  「鄉親,老爺,給咱們一點兒…油…啊!」

  風吹著,沙揚著,這非人的哀泣聲隨風流轉著。村上的人匿伏在屋子裡,側耳諦聽著,都悄悄的傳告說:

  「聽罷,外面那些冤鬼,真的來討油來了!」

  自從那怪聲哀泣被村民們聽著了之後,他們便趁著白天聚到油坊杜老爹那兒,商議著該怎麼辦?楞傻的黑子首先跳起來說:

  「管它什麼鬼?!它既到村裡來煩擾人,弄得人惶惶不安,咱們就來硬的,把它給轟走!」

  「不要胡說!」杜老爹叱說:「這些冤鬼,為怕「人殃」吸它們的腦髓,找咱們哀乞一點兒油,塗了避劫的,咱們說什麼也該給它的,鬼沒惹人,人又何必去惹鬼呢?!」

  「還是杜老爹說得有道理。」沒牙的老婆婆說:「朝後天沒落黑,咱們每家每戶,就放一盞油在門前的路上,算是賑濟冤鬼的,它們有了油,能逃得災,避得劫,說來也是一宗大功德啊!」

  「對!」有人附和著:「鬼要討油,咱們就給它油罷,消解怨孽,總是好的。」

  大夥兒商量好了,就回去準備油盞,添上了花生油,在黃昏日落的時刻,把油盞放到村口的沙路上,或是土地廟前,等著靈鬼來取。夜深時,拎著鬼火燈籠的幽靈真的又出現了。有些人曾伏匿在窗子背後偷看過。據他們說,風沙太大了,霧濛濛的遮隔著,使人看不清楚,只見到一條模糊的黑影子,彎腰駝背的,緩緩顛躓著,那盞鬼火燈籠是暗青的顏色,真帶著一股令人寒栗的鬼氣,那幽靈在村裡繞著圈兒,在收取油盞裡的油時,仍用哀切的聲音叫喚著,這回不再是討油,而是叫說:

  「鄉老爺們,謝謝你們賞賜的油啦!」

  ***

  杜家油坊的人,免不了為這宗怪異的事情認真談論起來。有人認為陳屍郊野的亂兵和盜匪,不論他們生前是怎樣的窮凶極惡,但他們死後做事,卻算頗知禮數,收取每一盞油,都要叫喚一聲謝謝賞賜,單憑這一點,耗費一盞油也是值得的了。也有人認為死屍若能在嘴上塗油,驅退那可怕怪物「人殃」,不但鬼靈免了劫,連帶著,使杜家油坊的活人也受了惠,濟鬼也等於救了自己,甭說一盞兩盞油,就是再多費些,也不算什麼。

  油,確是鬼討了去的,有人從郊野來,證實了若干死屍的唇上,真的塗著油,無論如何,耳聽總不及眼見可靠,有人親眼看見,這還假得了嗎?可是,傻長工黑子偏偏不肯相信這個,他固執他的看法,認為鬼靈不可能講叫出聲,前來討油,這裡面怕另有文章。

  「這不是硬拗的事,黑子。」杜老爹責難他說:「不信,總得有不信的道理,你難道沒有看見在風裡搖晃的鬼火燈籠,難道……那些都是假的?!」

  「我說了,老爹您又不相信,有什麼辦法?!」黑子說:「人瞧我樣子長得粗傻,就全把我看成傻子,其實,我一點兒也不傻!……就算是世上真的有鬼好了,鬼也該是無體無形的東西,不會發聲喊叫,有人看見那拎燈籠的影子,走路都慢吞吞的,哪兒像是鬼啊?!」

  「依你說,它是什麼呢?」

  「我看十有八九是人裝的,」黑子說,「人裝成鬼,早先並不是沒聽說過,這個傢伙,是藉鬼為名,來村上斂油的,……您要肯相信我,我就有法子把他找出來。」

  「嗨,說你講話很邪,你可是越來越離譜了。」杜老爹說:「荒唐!」

  黑子被罵得眨著眼,不說話了。杜老爹不相信他,他不願再明著頂撞,但他心裡仍然不服輸,暗暗打著算盤。不用說,整個杜家油坊的人,連杜老爹在內,都已經相信鬼討油的事實,單是自己懷疑,有誰肯聽信呢?若使他們相信,只有一個辦法,那就是等那幽靈在夜晚拎著鬼火燈籠出現的時候,自己一個人悄悄追躡著它,看看它究竟是什麼?如能把它捉住帶回來,就不怕村上人不信了。

  從那鬼靈討得油去之後,每隔三兩天,月黑風高的夜晚,它就拎著鬼火燈籠來討一次油。虧得杜家油坊是產油之地,每戶多送幾盞油,還承擔得起。凡是那夜鬼來哀叫著討油,第二天黃昏時,居民們就把油盞送到村口,廟前或野林裡去,讓野鬼去取油。

  這天夜晚三更天,冤鬼拎著青幽幽的鬼火燈籠來取油了。傻長工黑子聽著風裡的哀喚聲,便悄悄的披起衣裳來,拎了那柄生銹的單刀,循聲追了出去。風絞起的沙灰撲打著人臉,黑子瞇起眼望過去,看見那拎著鬼火燈籠的黑影子,忽隱忽現的在遠處蠕動著,正朝村口那邊走過去。由於它移動得並不快,黑子很容易便接近了它。從背影上判斷,那並不是鬼,而是一個穿著黑袍子的人,身材肥胖,個子很矮,看上去步履瞞跚,像是上了年紀的樣子。他手裡拎著的,也不是如傳言所說的鬼火,而是一盞大的燈籠,不過,糊的不是白紙,而是青色的粗布罷了,所以從遠遠的地方看,青幽幽的,像滾動的鬼火一樣。

  他朝前艱難的走著,佝著腰,駝著背,腦袋低低的埋著,根本沒察覺黑子跟在他的背後。

  以黑子的年紀和強壯的體力,原可以一躍上前,就把他給揪住,但黑子心裡好奇,總想悄悄的多跟他一段路,看看這個裝鬼的人究竟要幹些什麼?他又住在什麼地方?等到全弄清楚了,也不怕他會跑掉。

  那個黑衣人走著,走到村外的路口,用燈籠映照路邊陳放著的油盞。細心的村民為怕飛沙把油弄汙了,每只油盞上,都加上蓋子。黑衣人蹲下身,從他手臂間取下一隻瓦罐兒,緩慢而小心的,將油盞裡的油傾倒進瓦罐去,然後,再將油盞蓋妥,放回原處。他這樣一盞一盞的收油,每收一盞,都要用哀戚的腔調叫喚著:

  「鄉親,老爺們,多謝您賞賜啦!」

  黑子不禁感到困惑起來,照這種情形看來,這個年老的黑衣人,並不像是歹人,那他為什麼又裝鬼來村裡討油呢?也許他被什麼嚇著了,顯得精神錯亂,才這樣顛顛倒倒,半夜裡發作的罷?……心裡一有這種念頭,他更不願意立即聲張了,要跟,就跟到底,總會把事情給弄個明白的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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