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六〇


  §8.血彈子

  寂寞的老人們

  在杜鵑花盛開的季節裡,這都市是屬於青年人的;溫風兜著人臉,軟如一團棉,大紅大綠的衫子,在風裡飄蕩著,嬉皮袋的流蘇,飄蕩著,笑聲是追逐著的波浪。迷你裙下,裸圓的小白腿,閃著青春的彈性的光澤;踩在高底包包鞋上的靈巧的腳,跳狐步般的,沿著紅磚道滑過。一切都在生長著。去年種植在綠島上的椰子,也紛紛吐了新芽啦。

  天氣是晴朗的,在這串乍暖還寒的日子裡,七十六歲的老人趙若愚,總在天色微明的時刻,就拖著拐棍,散步到新公園裡來,繞著樹林中辟出的小徑散一會兒步,再背起手,看看開得多姿多彩的杜鵑,然後,便踱到老榕樹邊法國式露椅上坐下,看人在林中空地上溜鳥,或是打太極拳。

  幾乎每一天,都有許多愛早起活動的人,湧進公園來鍛煉身體。算起來,趙若愚每天清早到這兒來活動筋骨,轉眼就是十來年了。十來年裡,人事變遷很大,不過,也有許多張熟悉的老面孔,每天仍然遇得到。當然,他們也沒組織什麼老人會,但幾個年歲差不多的,彷佛有了一種習慣上早起碰頭的默契。打完拳,做完八段錦,樹底下坐坐,聊聊什麼,久而久之,都成了莫逆之交啦。

  趙若愚剛剛坐下不久,隔著林子的畫眉鳥的叫聲,使他不用瞧,就知道是誰來了。

  「您早啊,若老。」老昌那口天津腔調,總是那麼濁重粗啞,帶著幾分豪氣:「每天您都是頭一個來。」

  「嘿,人到咱們這種年歲,到時候就醒。」趙若愚說:「睜著眼,在床上能躺得住嗎?不如早點來,候著你們幾個。」

  「您腰杆和腿上的風濕,好點兒了罷?」

  「沒那麼快,我只能瞧著你們練拳啦。」趙若愚微微搖了搖頭說:「這兒的氣候,極不適合咱們這把老骨頭,熱濕蒸進骨縫去,如今我簡直離不得拐棍了。」

  老昌把掀起藍布風罩的鳥籠子,晃了一晃,托掛到樹枝上,解開他青布長衫的扣子。

  「我沒患風濕,只算是運氣。」他說:「若老,您坐著,兄弟先練兩趟,再陪您聊聊。」

  「練你的罷,老兄弟。俗說:拳不離手,像我,風濕一鬧,拳一輟練,自覺身子骨就差了一大截兒啦!」

  老昌脫去長衫,抖手飛搭到椅背上。揀塊空地,吸了一口氣,立下門戶,便認真練起那套滄州拳腳來。論武術,趙若愚足有六十多年的根底,他的形意拳、螳螂拳、八卦拳,都打得精,後來窮研太極拳法,更有相當深厚的根底。人說:好漢單怕病來磨,一旦被風濕纏上,腰杆硬得不能打彎,連胳膊也舉不過頂啦。雖是這樣,趙若愚仍不失為一個練家,旁人只要在他眼前一出手,他就看得出那人的身手和武術根底如何了。

  老昌也上七十歲了,高大的塊頭兒,粗壯的胳臂,臉色黑裡帶紅。脫掉長衫練拳時,顯出專心一致的樣子,一拳一腿,都非常認真,練到激烈處,勁風排湧,霍霍有聲,汗氣透過短衫,蒸騰著,他那光禿禿的頂門上,也凝聚著粒粒細小的汗珠。

  「好!老昌,真個是拳不打滄,你這套拳腳,算是練到家了。」等到老昌把一趟拳腳練完,收住架勢,趙若愚才這樣點頭贊說:「我這可不是奉承人吶。」

  「若老,當著您練把式,不是班門弄斧嗎?」老昌微微喘息著:「您不笑話我,就算好的了。」

  兩人正說著,又有兩個老人走過橫在蓮池上的石橋。前面一個是皖西人,大夥兒都習慣的叫他鐵彈子李五,他的個頭兒精瘦矮小,雷公臉,尖下巴,一張多皺的黃面皮,留著一小撮稀落的山羊鬍子;後面一個是湖南人,姓劉,稀疏的大白頭,看上去顯得很華麗,臉色紅塗塗的,有些主貴的氣派,他早先領過軍,作過戰,以少將退役,所以這夥朋友都稱他為劉老將。老將和鐵彈子李五,也都是望七的年紀了,但人老精神不老,他們的一套拳術,一直勤練不輟,毫不荒疏。除了拳術之外,劉老將的棋藝、詩詞,都很有根底,許他為文武全材的人物,並不為過。

  「早啊!若老。」鐵彈子李五手裡搓著他那兩粒光灼灼的鐵彈子,首先趕過來打招呼說。

  「兩位早。」趙若愚欠欠身子:「你們先練拳罷,咱們等一歇再聊。」

  水洗的晨光橫在天項上,鳥在啾鳴著,在這個大的都市里,一般人習慣晏起,清晨這段時間,便顯著特別的安靜。幾個老人練完了拳,便坐著談起天來,他們的話題很遼闊,從盛開的杜鵑,談到北地的花卉,從報上某宗新聞,談到國際間發生的大事,然後,便談到拳腳上來了。

  「我的兒子全是學科學的,」趙若愚想起什麼來,感慨系之的說:「開口西方長,閉口西方短,根太就沒把國粹放在眼裡。看我練拳腳,小兒子就說過,說是:爹呀,武術這玩意兒,早就沒落啦,您不在家裡坐著納福,練那個幹什麼?您這把年歲,還想學李小龍,上銀幕亮相?……嗨,這些年輕人,只迷信征服太空,登陸月球,他們就沒想到,強身為救國之本。」

  「可不是嚒?」劉老將說:「可憐眼下這些孩子們,小人背大書包,肩也背歪了,腰也背駝了,十來歲就戴上近視眼鏡,做體操,敷衍了事像跳舞似的,他們只曉得武術是打架用的,根本沒想到是強健體魄,益壽延年的一把鑰匙。」

  「跟年輕人說這些也沒用,」老昌說:「他們不會聽的。咱們不否認那些科學成就,但國術這一門,永不會落伍,儘管它如今擋不了子彈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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