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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七


  人雖沒到村外去,但無數橫倒在村外的屍體,實在是村民們最關心的。忙於掏井求水活命,沒能掘地埋葬他們,一想起來,心就結成一把疙瘩,說多不安有多不安。那些死屍一放放了十天半個月沒人收埋,在這種大熱的天氣,會變得怎樣了呢?

  風化店有個過路的客人,經過杜家油坊,討水歇腳,村上人圍住他問長道短。他形容曠野上的屍氣濃烈,蒸蔚成煙;枯林子裡,成群的食屍犬,紅著眼在爭逐人骨;多數屍體上生了一層黴綠,尤其是破了的肚腹裡面,竟然會生長出一簇簇白色的菌子,那是細莖尖帽的鬼頭菌,傳說全是腐屍的屍毒孕化出來的。

  「太陽那樣火毒,」他說:「那些死屍的臉,臂上的皮,全叫曬裂了,皮邊朝上卷,一塊一塊的,像是龜背上的花紋。」

  「嗨,人活在世上遭劫難,誰知死後,連屍身也要遭劫呢!」杜老爹嘆息說。

  「老爹說得一點兒也沒錯!」過路的客人說:「紅眼的野狗拖屍,還挑挑嘴,——專揀新鮮的屍體啃。在北邊,有人傳說黑裡出現一種怪獸,高有七尺,虎頭,狼尾,人身,渾身長著金毛,它不吃死屍,但專吃死屍的腦髓,它的爪子尖銳如鉤,很輕鬆的就能抓破死屍的天靈蓋兒(即頭蓋骨),它的食量又很驚人,一夜能吞下幾百副人腦,……人管這怪物叫做人殃。」

  「咄咄!竟有這等怪事?!」

  「更怪的事還多著呢,」過路的客人眨著眼,聲音飽含著神秘的輕恐:「說是有個走夜路的漢子,走累了歇在枯樹林裡,林外都是屍首,那夜,月亮露頭不久,隔著風沙,就見死屍裡有一個站起來大叫:「人殃來了!人殃來了!」接著,所有的死屍,或站或坐,起了一片嘩動,都互相警告說:「人殃來了!人殃來了!」……死屍會動會叫,那真是嚇得死人的事情,饒是那走夜路的漢子有膽量,也嚇出一身冷汗來。他沒聽說過「人殃」是什麼東西,為什麼連死屍都駭怕它?他一面索索的發抖,忍不住的仍偷眼朝林外看著。群屍騷亂一陣,重新躺下去,寂然不動了。過了一會兒,從風沙裡跳出這麼個怪物,就像我剛剛形容的一樣,它走到屍堆裡,抓裂死屍的天靈蓋,嗞嗞作響的吸食死人的腦髓。忽然,它朝林子裡走過來,走到那趕夜路的漢子的身前,低頭嗅了一嗅,便逃走了,彷佛怕什麼似的。趕夜路的漢子心想,它怕什麼呢?原來他剛打了一瓶花生油,他想,那怪物該是怕聞嗅油味罷?」

  「我說老哥,您真會講話,」杜老爹苦笑笑說:「您不是看到我這座油坊,才這麼說的罷?我的油坊裡,還有幾簍花生油,那「人殃」再厲害,怕也不會來啦!」

  「啊,不不不,」過路人叫說:「我這個人,是從來不會說瞎話的,真的有「人殃」這麼一種怪物。您沒聽風化店北邊幾個村子上的人說,近些時,一逢到夜晚,就有凶死暴屍的鬼魂,拎著一盞陰慘慘,青濛濛的鬼火燈籠,出來向莊戶人家哀聲的討油。傳說只要在死屍嘴唇上塗些花生油,人殃一嗅著便跑,不會再吃那具死屍的腦髓了。有人這麼試過,第二天再去察看,——凡是嘴上塗油的死屍,腦袋都原封沒動,那些沒塗油的,腦子正中間都沒了天靈蓋兒,裡面的腦髓也被吸空了!」

  過路的客人也有五十出頭的年紀了,人長得矮墩墩,厚實實的,有些駝腰縮脖子,滿臉都是很憔悴的皺紋,看上去,真不像是個信口開河說瞎話的人。

  能說不相信嚒?在那種生活裡,什麼樣怪異的傳說,都有人相信著,——人算是被嚇破了膽了,何況乎過路的客人又說得那麼活生生的,好像他親眼看見的一般。

  「嗨,可憐吶,」杜老爹心腸軟,喟歎一聲說:「想到那些死屍,沒死時,又殺人又放火的,把我們害得這樣慘,誰知死後也要落報應!……聽了心很不忍,要我拎著油罐子,逐個兒在他們嘴上塗油,我是辦不到了。若真有那樣的鬼魂,拎著鬼火燈籠,黑夜裡來叫喚著討油,咱們村上,多少還能幫他們一點兒忙。」

  「這年頭,人活得無助,鬼倒有人幫忙了!」一個掉光了牙齒的老婆婆說:「老天爺怎麼那般顛倒?!」

  ***

  風揚著沙煙,旱災持續著。

  說故事的過路客背上他的行囊,走了,而他所說的這些故事,卻烙到杜家油坊居民們的心裡去了。誰也沒見著「人殃」這種怪物,但大家都深信有這個專食吸人腦髓的魔獸,恒常在黑夜裡出現,村裡人便約束孩子,只要太陽一落山,就不准他們再出門了。每個黑夜都顯得那樣漫長,風聲虎虎的劃過火焚的廢墟,野狗狼嚎著,很多不可或測的事情,彷佛都在黑裡孕育著,不光是幽靈鬼怪的傳言,誰知道盜匪和亂兵會不會再兜馬回來?會不會再卷劫和開戰?

  他們通常在黑裡坐著,有些人膽怯怕黑,燃上壁洞裡的小油盞,燈焰綠瑩瑩的,幾乎照不亮人的眼眉;饒是如此,他們仍怕燈光射至戶外去,會惹上災禍,所以,多用黃瓢或黑布罩兒,把燈焰遮擋起來,使一圈兒束聚了的燈光,只能照在地面上。

  迷信的村民恐懼怪物「人殃」,有事夜出時,總要用絲瓜穰子沾點兒花生油,塗在嘴唇上,相信那樣就會辟邪。油坊裡的杜老爹,是杜家油坊的尊長,他為了祈求村上人們的平安,經常在入夜前焚香拜神,祝禱諸天神佛,能鎮壓邪魔。

  「黑子,你睡覺要放精點兒,聽著外面有動靜,就得趕快告訴我。」他跟榨油工黑子說:「假如來的是亂兵和盜匪,咱們得傳告村上人,要他們躲進地窖,藏進夾牆;假如來的是邪魔鬼祟,咱們就響鑼嚇退它!」

  「是啊,老爹,」黑子有些莽撞撞、傻乎乎的,他齜起一排黃牙說:「要是「人殃」進了村子,只怕響鑼也唬不退它罷?」

  「不要緊,」杜老爹說:「那種吃死屍腦髓的邪物,不會來犯活人的。即使來了,咱們每家都已舀了花生油去,可以拿來潑它!」

  說是這麼說,但傻憨的黑子心裡,始終懷疑著這世上會有人殃這種怪物,也不敢相信幽靈會打著鬼火燈籠,到村裡來向居民討油去潤唇。油坊經過兵燹之後,長工、短工和師傅們,都死的死,散的散了,只有榨油工黑子還留在杜老爹身邊,替油坊照應門戶。黑子住在油坊一側的棚屋裡,緊靠著驢槽。驢槽原拴有六七匹牲口,全叫盜匪牽走了,只留一匹跛了腿的老黑驢。黑子相信那種傳說,說是黑驢有陰陽眼,白天見人,夜晚見鬼,他就拍著黑驢說:「驢老哥,你得多幫忙,見著穢物,只要嗚昂嗚昂一叫,我就好醒來收拾它啦!」

  黑子床肚下面,藏的有一柄生了鐵銹的單刀片兒,鋒利雖不夠鋒利了,但使起來還算稱手,總要比手無寸鐵好得多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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