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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二


  §6.八根系子

  在北方,平野上的內陸集鎮,挑擔夫是一門習見的行業。因為當地的土產和農產,要運往南方通都大邑去銷售,道路蜿蜒曲折,有時經官道。有時走便道,有時涉水過溝泓,有時行船過渡,用牲口馱載,照應起來很麻煩,用手車推貨,更不方便,遇著連日陰雨,濕地泥濘,車子就行不得了。因此,唯一靈便的方法,便是用籮筐挑貨,前後兩隻籮筐,共有八根繩索拴在扁擔上,挑擔夫這一行,就被通稱為「八根系子」了。

  論起八根系子這一行,南新安鎮那一幫子人是最有名的。在一般平素不出遠門的鄉下佬的眼裡,這些挑擔夫,走過碼頭,見過世面,每個人都能說善道,練就一張銳利的嘴皮子,打諢嘲謔,誰也鬥不贏他們。他們形成一個極有勢力的幫口,說起話來或是打起架來,都有一種洶滔滔的聲勢。南新安的八根系子這行所以出名,不單因為他們的人數多,而是他們的首領路二端,是各方公認的厲害人物。

  路二端在十三歲時,就進入八根系子這一行,跟人跑碼歷練。他生就一張雷公臉,一撮上翹的小山羊鬍子;他念過幾天私塾,粗識幾個大字,但他頭腦極敏活,具有超越常人的急智;生性詼諧捉狹,最會轉彎抹角的罵人,誰要惹了他,他便會尋對方的開心,作對方的惡劇,弄得對方哭笑不得,進退兩難。幾十年下來,路二端在這一行裡,出了尖兒,露了萬兒,被這幫挑擔夫推為首領了,其中有許多年輕的挑擔夫,都是路二端的徒弟。

  新安鎮的人,對於路二端的急智和捉狹,都有些憚忌,對他敬而遠之,免得挨他的罵。傳說有一回,路二端帶著一群挑擔夫,擔了金針菜、山藥之類的土產到南邊去販賣,走沒多遠,遇上連綿的春雨,他們抄小徑,想斜奔一個村莊去避避雨,歇歇腳。小徑邊的一塊地,有個戴斗笠披雨衣的莊稼人叱牛春耕,那莊稼人認為小徑太寬了,就放一放犁尖,把路面耕掉一半,準備多種一行莊稼。恰巧路二端走過那裡,一滑滑了一跤,跌得滿身爛泥。他抬頭一看,原來是那莊稼漢子耕了路,才把他害得跌跤的。他心裡有氣想罵人,卻覺得指定對方、直截了當的罵他,太沒有味道,非要轉彎抹角的罵他才過癮。於是,他便笑咪咪的打著招呼,問那莊稼漢子說:

  「噯,耕田的大哥,我想請問你,剛剛有一個人,從這兒走過去,不知您見著沒有?」

  「什麼樣的人啊?」莊稼漢子說。

  「是個半樁小子,穿著青布小褂子,頭上戴著沒頂子的破瓜皮小帽,拖著一根豬尾巴似的小辮子,大約有十四五歲的樣子。」路二端一本正經的形容著。

  「是您的什麼人呢?」莊稼漢子很關切的說。

  「嗨,我是他後父老子,他是我拖油瓶兒子,」路二端裝出很著急的樣子說:「我要讓他丟失了,回去對我的女人,沒法子交代。您究竟見沒見著他?」

  「啊!我只顧忙著耕田,倒沒有留意。」耕田的說:「您也不用著急,這麼大的人了,不至於摸迷路的。」

  「哎喲,你可不知道了,」路二端說:「那個小子,狗頭狗腦,是個白癡。並不是我這做老子的挑剔他,他旁的都學不會,只它媽的會跟路(與「耕路」同音),他一跟路,就害得我做老子的栽筋斗!」

  「他既會亂跟路,您就得當面跟他講,要他不跟路,不就行了嗎?」耕田的莊稼漢子說。

  「唉!」路二端嗨歎說:「我不是跟你講過了嗎?雜種他是個白癡,只曉得跟路,跟路,我當面罵他,他也聽不懂的。」

  而這只不過是個例子。其實,路二端詭計多端,花招百出,講也講不完的。通常,一般結成幫口跑碼頭的人物,一有什麼事端,就把扁擔一扔,來它個打字朝前,唯有路二端不這樣想,他對跟隨他的人說:

  「江湖道上有句俗話說得好:人外有人,天外有天。逞血氣,鬥勇力,是等而下之的方法。咱們出門做生意,講的是和氣生財。至於人行在外頭,要不呆頭呆腦的吃人家悶虧和暗虧,就得多動腦筋,嘴頭上會講,心眼裡會想,學會這個,不論人多人少,哪裡去不得?!」

  路二端說的話,不是沒道理,南方北地的水旱碼頭,他哪處沒到過?甭看他老老瘦瘦的,無論到哪兒,他都沒上過當,吃過虧,牛皮不怕吹,也得要吹得響才成。

  正因路二端的名氣太大了,他的一些徒弟不用他帶領,也都能單行獨闖,自己帶人出去跑碼頭了。而路二端受不住旁人的人情關托,還是在收徒弟。他原先的那些徒弟,便集議替他們的師父關山門,請路二端不再收徒了。但路二端幹八根系子這一行幹了半輩子,雖然賺了不少的錢財,但都流水花用一空,家裡只有一幢土牆茅屋,一個母老虎路二娘,假如不讓他收徒弟,由他帶著去做買賣,路二端就無法過活了。

  這些出了師的徒弟想出一個法子,找幾個人去見師父路二端,跟他說:

  「師父,您也上了年紀了,不必再自己走長路受風霜了。我們這些徒弟,願意按人頭出份子,供養您老人家,替您設香案,關山門,朝後您也不必再收年輕的徒弟了,——徒弟不及徒孫大,豈不是自降輩份?」

  「嘿嘿嘿,」路二端笑說:「你們能有這番心意,讓我蹲在家裡安享老福,我哪有不願意的?……我早該關山門,不再收徒啦!不過,這些年,我有樁憾事擱在心裡,沒好說出來,……不說也罷。」

  「師父,有話您盡說,千萬甭悶在心裡,我們又不是外人,有什麼話不好說的?!」

  「嗯,既然你們這樣說,我可不能不講了,」路二端說:「人常講:青出於藍,更勝於藍。那意思是說:徒弟要能勝過師父才好,我為什麼要不斷收徒呢?就是因為你們裡頭,沒有誰勝過我,我日後死了,誰來接我的衣缽呢?所以,這一回,我收一個關山門的徒弟,一定要挑揀挑揀,這個徒弟若再不能勝過我,那,我這一輩子,就沒得著傳人了!」

  路二端最後一個徒弟,收的是金家莊來的金大狗子。十九歲的金大狗子,長得粗壯又結實,看上去傻乎乎的,又極為土氣。路二端的那些徒弟,都認為師父看走了眼了,像金大狗子這種小土包子,呆頭呆腦,恐怕用什麼法子,也不會使他比做師父的路二端更精明了。

  金大狗子拜了師,路二端決意親自帶領他下揚州。大熱的天氣,金大狗子挑了兩籮筐的大棗,跟路二端上了路。在路上,路二端跟他說: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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