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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一


  「當然有關聯!」杜洪說:「後來我才弄明白,杜趙兩家原是世仇,不必朝上推得再遠了,你祖父曾在黃河岸邊,殺了我的父親,……如果說報父仇是天經地義的事,我和你父親各盡所學,捨命相拚,又有什麼不對呢?」

  他這樣一說,黑吉的臉色更為蒼白了,過了許久,他才開口問說:

  「你是怎樣覓得仇家的呢?」

  「哦,那是長峰老爺子病重時說出來的,」杜洪黯然的說:「師父病重時,那夜他把我和震山師弟喚至他的病榻前,說出他為什麼同時要收我和震山為徒的原因,……他老人家早知杜趙兩家是世仇,要使這種仇隙,在我們身上化解掉,因為初上魔山時,我們就立過重誓,同門決不相殘的。」說到這裡,他頓了一頓說:「但震山明白這事之後,以為我是他殺父的仇家,堅持約鬥,你算是親眼看到那結果了!」

  「你不畏懼報復?」黑吉說:「你原有很多機會殺我,但你卻傳授我的劍術,還鼓勵我復仇,這又是什麼道理呢?」

  「這你不必再問了。」杜洪歎說:「黑吉,劍在你的面前,你撿起來,殺了我罷,我把采凡匹配給你,我的後代,也是你的後代,你殺了我,朝後可再沒有人向你尋仇了!」他說著,口宣一聲佛號,瞑起雙目來,安心的等待著。

  黑吉撿起那柄劍來,並沒拔劍出鞘,卻將他手裡的劍,遞到杜洪的面前去說:

  「為人子者,若不能報得了父仇,那還有何面目在人世間活著,你拔劍成全了我,也就罷了!」

  「不!黑吉,」杜洪搖頭說:「該死的不是你,是我!我違犯了師門的戒律,早就該一死自贖;我等著這一天,業已等得太久了。如今,我已削髮皈依佛門,怎能再舉劍?你還是成全了我罷!」

  兩人這樣痛苦的僵持著,外面起了雨前風,激起一片簷鈴的聲音,緊接著,閃電如蛇,抖起青白色的幻光,一擊雷響之後,暴雨便嘩嘩的瀉落下來了。

  「我看這樣罷,」黑吉終於拾起劍來說:「我不能用劍對付一個手無寸鐵的長輩,我的劍術,全得自你的傳授,你不妨摘劍和我對敵,死生由命好了!」他說著,爬起身來,掣劍出鞘,一個倒躍,退出經室,在滂沱大雨中等待著;形勢迫至這般程度,杜洪自知無法善了啦,他便也躍起身來,摘下懸在壁門的長劍,掣劍出鞘,飛躍到大雨中來。

  大覺寺的石塊鋪成的天井,平坦寬闊,正是施展劍術的地方。正殿的石級前面,安放著一隻大鐵鼎,雙方立下門戶,在鼎前盤旋著。寺裡的僧侶們見到這樣的情形,便停了晚課,驚駭的擠在廊間觀看著,他們不通劍法,不諳武術,也無法排解勸說,只有作壁上觀的份兒。

  「動手罷,黑吉,」杜洪說:「我死後,望你善待你的岳母,……我是寧可死在你的劍下,我的劍尖,再不願沾上你的血了。」

  「不必那樣,」黑吉說:「采凡如今住在山鎮的客棧裡,我死後,請告訴她,替我裝棺,就在這裡埋葬罷!……這裡是家父喪身的地方。」

  大雨,像萬千白茫茫的箭鏃般的激瀉下來,閃電掠過,一切都是青色的,愛和恨衝擊,恩與怨交纏,使眼前的情景,如同煉獄。忽然間,杜洪大吼一聲,縱身躍至鐵鼎上,手捏劍訣,舉劍朝天,黑吉以為對方要發招了,但對方並沒發招,一道青色的大閃,被劍尖接引下來,轟然一聲雷震。在那一剎之間,黑吉的眼前,出現了一場使人駭怖的景象,——劍身是紅的,人身是紅的,鼎身也是紅的,那是熾烈而透明的火焚的顏色。等那一剎那過後,對方仍舉劍立在鼎上,但已化成一塊黑炭了。

  他這才想到,對方摘劍躍出,根本沒存和他決鬥之心,他凝功舉劍,以劍尖迎向閃電,引天火以自焚,這算是費盡了苦心;一方面,他成全了黑吉復仇的心意,一方面,又免除了黑吉殺害岳父的罪名,解了仇,化了怨,卻使他自己變成一塊黑色的灰燼了。黑吉的仇恨,也在這一剎間,完全的瓦解了,他扔開劍,不顧一切的奔過去,抱住已化為黑炭的,他岳父的遺體,痛切的嚎啕起來。

  這時候,另一陣馬嘶從山門外傳來,采凡在山門口出現了,也恰好目睹了這樣的慘景。當年輕的黑吉痛不欲生,摸起那柄尋仇的劍來,要刺向他自己的胸膛時,采凡奔過來把劍柄奪住了。

  「不要,黑吉,」她哭泣說:「把劍給葬了罷!」

  葬劍亭

  時光輪轉過去,人間的愛和恨,恩和怨的糾結,仍層層迭起,無止無休,但無論是什麼的事件,也只是一時的電閃雷鳴,風狂雨暴,它總會過去,並被埋入時間的塵土,仇在何方?恨在何處呢?

  大覺寺也跟隨著時光的輪轉,變得頹圮不堪了。斜陽無力,映照著一片蔓草荒煙,使這遙遠的復仇故事,更使人嚮往了。因為這個聽來荒緲的故事,不同于一般以武犯禁的復仇故事,它對「俠」字,有了更高的詮釋,那就是似海的寬容,開敞的仁懷,它是解除怨仇最佳的法寶,遠較寶劍淩厲,它在心裡,亮起另一種鋒芒。

  破舊的殿宇的側面,邁過一道殘圮的圓門,蔓草叢中,斜陽影裡,有一座堅固的石亭還立在那裡,亭前立著一塊石碑,碑前刻著「葬劍亭」三個大字,亭身下麵,據說就埋著世上知名的兩柄寶劍——魔山雙劍。

  石碑背後,有整齊的楷書,從頭到尾的刻下這個故事,那是大覺寺的老方丈親手寫下來的。偶來的遊客們,都會在亭上徘徊,並細讀那個故事。

  亭身的石壁上,題滿了那些遊客們感懷的詩、文、字句,有的人用白粉寫著:

  「讀葬劍經過,天下復仇的故事都該埋葬了!」

  有人用黑炭寫著:

  「武俠英豪俱已矣,請君一看葬劍亭!」

  更有人發為議論雲:

  「世人遇不平事,有論武者,論理者,論法者,但均不若論仁為上。」

  但無論後世人用怎樣的觀念去看它,葬劍亭的故事是不會變的;即使它荒誕不經,連野史都談不上,但它和歷代存活過的中國人的心胸,緊密相連著。悲劇雖同樣是悲劇,但在血腥之外,總給予人一種儆醒,一種激發,這也許就是我願意深夜秉燭,寫下它的緣由罷。我總覺得,當時代的潮流,向前急湧時,一個人與其隨波逐流,以前衛而自豪,倒不如追溯遙遠,回顧湮荒,在疑真似幻的墨色情境中,融入古老的人心,反而能使生命有些厚度,——幾十寒暑之後,你不也是歷史嚒?

  你能留下些什麼呢?

  一片孤雲?抑是幾絲寒雨?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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