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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〇


  這些隱藏在心裡的念頭,黑吉無法跟采凡講出來,甚至於,他得亟力隱忍著,不願形之于色,伯采凡生疑,會使事情變得更為複雜,這種痛苦,真是夠他承受的。他不明白,人們為什麼要含仇結怨?一代一代的報復下去,即使一時得逞,報了仇,吐了氣,但轉眼之間,卻又成了對方報復的物件,這樣輪回無休,何時為了呢?!而他正在踏破鞋跟,費力尋仇,他明白自己已不是聖者,只是一個血肉凡人,他早已陷在這種宿命的悲劇裡,難以拔脫了。每想起那個冬夜,想到自己揉著睡眠,在白燈籠的光暈下所見的慘景,黑吉就覺得渾身血脈僨張,為人子者,見到爹那樣慘死,立誓復仇,也是人之常情,說它悲也罷,慘也罷,痛苦也罷,做人除非不遇上,遇上了,任誰也難以處之泰然,……這也是人生的一面。

  黑吉舉眼望著四周重迭的山嶺,童年時他望過山,覺得山是神秘的,如今仍懷有這種感覺;如果把人生比作這些山嶺,那些雲,那些霧,那些高高低低、起伏綿延的曲線,就該是人生各種不同的境遇。無論如何,身在此山中,總不能活活的讓山給困死,天底下,沒有攀不了的山,自然也沒有通不過的難關,人到這種地步,空想業已無用,只有咬著牙,一步一步朝前走啦。

  等到走回北山村,采凡就病下來了。

  黑吉雇人用軟兜把采凡抬至老河口,延醫診治,耽誤了近月的時辰。過了河,他買了兩匹馬,加速行程。那天過午之後,他們到達了臨近荒山大覺寺不遠的小山鎮上,覓店歇下來,他跟采凡說:

  「你的病雖好了,身子還算虛弱,今天早點安歇,明天一早,我們再上山去看望老人家罷。」

  采凡點點頭說:

  「好,馬上一路顛簸,我委實倦得慌了。」

  「由這裡去荒山大覺寺,我們的路徑不熟悉,」黑吉說:「你先回房歇著,我到街頭蹓躂蹓躂,找人問問路去,這樣,明早動身時,就不必煩擾店家了。」

  由於心裡另有打算,黑吉不得不拿話哄住采凡。他要單獨一個人,先到荒山大覺寺去,和大師伯杜洪見面,弄清這個疑案,如果不幸大師伯就是殺父的仇人,他得了結這個紛爭,而不願采凡在場。

  他拎著劍囊踏出店門,解開拴在店門前酸棗樹上的那匹黑馬,他要飛快的趕往大覺寺去。太陽煮紅了西邊天上的烏雲,天色說陰亦陰,說晴亦晴的,有醞釀著雷雨的意思。旱閃在天邊眨著眼,四周連一點風都沒有。翻過鎮郊一道不算高的土嶺,他就望得見石棱棱的荒山。

  「大覺寺,這也許就是我趙黑吉最後的行程了!」他喃喃的說。

  電閃雷鳴

  像平時一樣,黃昏時分,大覺寺裡清越的晚鐘聲,一聲一聲的飛傳出來。黃昏的霞紅沒有褪盡,而天頂的烏雲凝聚著,低低的壓在殿脊上,雨意越來越濃了;大群不安的黑蝙蝠,像黑煙般的自簷角下旋出,在半空飛舞著;狂風乍起,搖響殿角滿生銅綠的風鈴,赤赤蒼蒼的,曳起一串顫抖的叮噹,微微帶著年深日久的幽古的淒涼。

  忽然,從風裡卷來一陣馬嘶,緊接著,一個穿著緊身黑色衣衫的年輕漢子,手抓一柄寶劍,在山門前出現了,沒有人阻攔他,任他大踏步的穿過青石鋪成的天井,走到大殿上來。

  「施主,」知客和尚手托著念珠,趕過來稽首說:「您若是來燒香禮佛,就請把劍放下罷。」

  「不,我是找人來的。」年輕的漢子說。

  「施主,這裡是方外之地,都是出家之人,早就扔開俗務,了卻塵緣了,您要找誰呢?」

  「哦!」年輕的漢子抱拳說:「我叫趙黑吉,我是專程來拜望杜洪杜大俠的,聽說他在貴廟削髮出家,只是不清楚他的法名。」

  「不錯,他法名悟禪,如今是在看管經室,」知客僧說:「施主找他有何貴幹?」

  「他是小可的岳丈,」黑吉說:「也是我傳業授藝的師伯。」

  「噢,施主原來是魔山雙劍之一,趙大俠的後嗣,」那知客和尚說:「悟禪和尚早就托過貧僧,說是小施主定會來的,他在等著你啦!」

  知客僧說著,喚出一個小沙彌,要他引領黑吉,到大殿左方的藏經室去。藏經室進屋處,有一間小室,圓窗外,掩一叢碧竹,映一室的幽光。黑吉看見大師伯杜洪,寂坐在室中的蒲團上,正垂首低眉,數動念珠。他棄劍在地,趕上前去,單膝趺跪,叫了一聲:

  「岳父大人,小婿黑吉,特來叩見您老人家。」

  杜洪緩緩的抬起頭來,望著黑吉,黑吉叩了個頭,也抬眼望著他。兩年沒見,黑吉很明顯的看得出,大師伯老了,也瘦了,他那白盡了的長眉,遮不住深陷的眼窩,他的顴骨高高突起,使瘦削的兩腮,凹成黑色的洞孔,他的兩眼呆滯無神,失去了往日的光采,他業已變成一個孤獨無助的老人了。

  「黑吉,你終於來了!」杜洪緩緩的說:「我知道,你一定會來的,洛陽老宅怎樣了?」

  「我跟采凡有了孩子,」黑吉說:「一胎兩男,恰好分承了杜趙兩門的宗祧,所以才能辭別岳母,和采凡結伴出門尋仇。」

  「好。」杜洪噓了一口氣,問說:「你們去了哪些地方呢?」

  「我們去找過北劍萬豐禾,找過南劍方直,」黑吉說:「更深入崇山,會過武當的若愚道人,但都沒得到結果,至少我知道,他們都不是我的仇人。」

  「世上事,有其因,必有其果。」杜洪說:「結果總歸是有的。我說黑吉,你是個重信誓,重然諾的好孩子,得婿如此,我可以無憾了,你要知道,誰是殺你父親的人嚒?」

  「誰呢?」黑吉說。

  杜洪回手指著他自己說:

  「那就是我!我想,你早就該猜著了!」

  黑吉怔了一怔,臉色變得蒼白起來,他點點頭,挫響牙盤,憤怒而痛苦的說:

  「不錯,我曾這樣想過,但卻沒料到臆想成真。今天,拋開恩怨,你總得把這事交代清楚,家父和你,誼屬同門,情逾手足,你曾手執宣誓不得尋仇之劍,為何要殘害師弟呢?」

  對於黑吉的厲聲怒責,杜洪很坦然的承受了,他歎口氣說:

  「我既坦認這宗事,就不必再對你隱瞞什麼,想當年,當我像你這樣年紀時,我曾跟你一樣,迎風冒雪的三上魔山,叩求長峰老爺子收我為徒,苦練劍術,冀求能報父仇。我在父仇沒報前,一身為復仇活著,到處去尋訪仇家,但等我報了仇之後,我只留下無窮的悔恨罷了!」

  「我不明白,你所說的這些,跟你殺我父親,有什麼關聯?」黑吉忿然的說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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