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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七


  老秦站起身送人,馬老咬悄悄的把頭縮回去了。

  打這回之後,乾瘦的老秦在馬老咬的心眼裡,就變得神秘起來,他總在猜想,這個老秦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物呢?看樣子,他不是沒有地方去,而是要存心躲在這兒,……那天那個年輕人自稱是他的徒弟,他又是誰呢?他還隱約的記起那天夜晚他們所談的話,但他總是朦朦朧朧的不敢認定老秦就是百里飛。說真個兒的,馬老咬心眼裡的俠士,都是勇武壯健的,哪像老秦那樣,一副皮包骨頭,看上去又老又可憐。老秦的臉,皺皺黃黃的,形容枯槁,他又總愛穿著一件寬大褪色的青布袍子,走路晃蕩發飄,彷佛是紙紮的,這樣的人,只消有人伸出一個手指頭,就能把他推倒,他哪兒會是百里飛呢?!

  有天夜晚,馬老咬替他爹去街梢批發店去取燈草,他走出後門時,看見穿著寬大青布袍子的老秦,正在他前面約有二十來丈遠的地方,朝前走著。

  這時刻,天頂上飄著大片浮雲,掩住了月亮,四野黯糊糊的,又起了一層薄薄的乳霧,使人看眼前的光景,也更暗了一層。

  馬老咬看老秦走路的樣子,一步一步,並不很快,但他再怎樣快走,總是趕不上他。一會兒工夫,老秦便走出鎮梢,穿過一片荒塚堆,到了郊外了。馬老咬原想追上老秦,問他夜晚要到哪兒去的,沒想到老秦會走得這樣快法,經過荒塚堆時,馬老咬竟然發現了一種從沒見過的駭人的情景,——那個老秦伸開雙臂,兩隻寬大的袍袖,像老鷹翅膀似的平平伸開,他的整個身體,彷佛都淩空而起,只有一雙腳,偶爾點地,那業已不是走路,而是飛騰了。他越飛越快,越飛越快,風把他腦後的那支細長的辮子扯得直直的,辮梢在他腦袋後面飄飛著。

  說來也只是一剎的光景,那老秦的影子便奔入夜暗,再也看不見了。

  那年,馬老咬十一歲了,他雖沒開蒙入塾,但聽說書的說過太多奇人俠士的故事,遇上這種奇事,他被驚嚇得蹲在地上,兩腿發軟,久久站不起身來。他提著一大把燈草,摸黑回到家裡,一直癡癡的想著這宗事情。現如今,他不再懷疑了,暗暗認定這個老秦就是傳說裡的俠客百里飛了。

  他也動過這念頭:假如老秦就是百里飛,看他人是那樣和善,我何不央求他收我做徒弟,教給我這種功夫呢?老秦如今已經走了,不知什麼時刻才能趕得回來?也許他去了就不再回到楊家樓子來了。他愈是這樣想,愈是睡不著,悄悄爬起身,不知不覺的,又走到牆缺口那兒去了。

  他探頭一望,不望還好,一望又嚇了一大跳!月亮穿出雲層,朗照在客棧寬廣的院子裡,院子一角有一口大水缸,水缸裡裝滿了水,水面上搖漾著月亮碎銀般的影子,适才他明明親眼看見那老秦穿過荒塚堆飛走了的,怎麼老秦仍然留在院子裡呢?……那是老秦,不會錯的,這也是老秦,當然更不會錯的,難道世上還會有兩個老秦不成?馬老咬心裡暗暗納罕著。

  如今,他看見這個老秦,用兩腳的腳尖站在缸緣,正在舉起他的手掌,掌心向下,平平緩緩的朝缸裡虛壓下去,他的手掌離水面足有四尺多,奇怪,缸裡的水,經他懸空輕輕一壓,便從缸緣直漫出來;忽然間,老秦把手掌朝上一提,缸裡的水便激起一道上升的水柱,被他掌心吸了起來,他這樣一起一落,水面便不停的跟著起落,撞擊缸口,澎湃有聲。

  老秦這樣練了一會,又低下頭去,改用吐氣吸氣的方法,那缸裡的水,仍然隨著他一呼一吸而起落不停。馬老咬究竟是個孩子,最先他覺得有些害怕,看著看著的,看到精彩的地方,便興致勃勃的把怕給忘掉了。

  「秦老爹,您這是在幹什麼呀?」他隔牆出聲說。

  他這一出聲,老秦便停手不練了,缸裡的水也逐漸平靜下來。馬老咬眨眼再看,缸是空缸,整個大院子裡,連半個人影全沒有,哪兒有什麼老秦來?!……馬老咬想不透這些,他是睜著兩眼看見老秦站在缸緣上練功的,怎麼自己一出聲,人立即就不見了呢?沒有人會躲得這樣快,除非那老秦不是人,是鬼物變的。……想到這兒,他又異常駭懼起來,一溜煙般的跑回房去,在床上躺下了。

  二天早上,他膽子大了一些,又跑到牆缺口去窺望,正望著,背後有人捏了他一把,他扭頭一望,不是老秦是誰來,他兩眼笑得瞇瞇的,翹起花白鬍子說:

  「老咬,你這娃兒敢情是中魔了,你不把心用在幫你爹照應店鋪上,反而鬼頭鬼腦的跑來這裡亂瞧不該瞧的……這對你非但沒好處,弄得不好,連命都會丟掉的。你說,你看見些什麼來著?」

  「秦老爹,您就是百里飛罷?」馬老咬說。

  「胡說八道,」老秦搖頭說:「我這個老棺材穰子,怎會是什麼百里飛。」

  「騙人的,昨夜在街梢,我明明看見您在飛的。」馬老咬說著,一面也學著伸平雙臂,身體略略前傾的樣子,表示他真的看見過的。忽然他雙膝跌地,在老秦面前跪著央懇說:「秦老爹,您就收我做徒弟,跟您學功夫,可好?您要不答應,我就不起來了。」

  「老咬,你這小傢伙不要耍賴,我實在不會什麼功夫。」老秦說:「也興是你看錯人了,你看的那人,模樣兒像我,但卻不是我,我若有你說的那種本事,我還會在這兒睡柴房,替人割草、掃地、熬煙膏子嗎?」

  「甭再哄人了,」馬老咬說:「那天晚上,那個騎馬來的年輕漢子,——您的徒弟來看您,還是我告訴他的,他跟您說的話,我全聽著了。」

  「噓——」老秦聽他這麼一說,便輕輕噓了一聲說:「白天裡,人多嘴雜,你若真想學點兒功夫,你就趕快起來,千萬甭把你見著聽著的,亂跟外人去講,今晚你到我的柴房來,我再跟你講,好不好?」

  馬老咬哪還有不好的?當天晚上,他真的翻過牆缺口,到了老秦的柴房裡了。柴房壁洞裡,搖曳著一盞油燈發綠的焰舌,老秦垂目低眉,盤膝打坐在一堆麥草上,見馬老咬來了,只輕輕一擺手說: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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