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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七


  「瞧罷,又是一條巨大的蟒蛇!」

  我們仰著頭,靜靜的看著它,太陽光直射在它的身上,它片片金鱗,炫射出異樣的光彩,正因為保持了適當的距離,我們才能清楚的看見它的全貌。也許它是書本上介紹過的錦蛇罷?它的動作靈活而迅速,身軀和頭尾的比例都很均稱,並不像傳說中的阿里山巨蟒那樣粗而短,臃腫癡肥像個蠶蛹。

  我看著它,內心有了一種感覺,我相信在重重迭迭的深山裡面,這一類的巨型蟒蛇一定還多得很,只是一般的捕蛇人沒有發現它們罷了。我們能夠仔細觀察那條蟒蛇的時間很長,——至少有廿分鐘以上,直到它消失在崖壁轉角的地方。

  最後一次看到蟒蛇,是在那道崖壁背後,一條小鐵路旁邊的草地上。那是在南臺灣的雨季,我帶著部隊到演習場去,舉行風雨夜的連攻防演習。演練完畢,時間已到深夜一點多鐘。一時電閃雷鳴,暴雨如注。我作完演習講評後,離開演習場,先行順著小鐵路向駐地走,部隊正在檢查人數和裝備,大約走在我身後約四五分鐘的路程。暴雨幾乎不分點,猛烈的朝下澆灌著,閃電亮過之後,天昏地暝,人大睜兩眼,什麼都看不到,幸好秋季的溫度高,渾身濕透了,並不覺得寒冷,反而有一種溫熱的感覺。人在這種天氣走夜路,與其說是走,不如說是摸。腳下是高低不平的枕木的橫格,靠了這種感覺,使我明白自己是沿著小鐵道向南走,這條鐵道,通向燕巢鎮西端的街頭,只要自己不離開鐵道,天再暗,也不會迷路的。

  這樣走了一刻鐘的光景,從間歇性的閃電的光芒,我看出自己已經走到那天發現蟒蛇的那道崖壁的背後來了。我忽然想到那條巨蟒,在這樣風暴雨狂的深夜裡,它會躲藏在什麼地方?是臨水的洞穴?還是盤繞在巨樹的樹幹上?蟒蛇也應該不習慣這樣狂暴的風雨的吧?

  還在這樣胡思亂想著,一道強烈綿長的大閃在天角擦亮了,青白色的幻光,在那一剎那之間,把山丘、鐵道、野草樹木都照得清清楚楚。就在我站立的鐵道外面,我看見了那條蛇,一種極強烈的直感,使我判定這一條盤在我身邊只有幾步的蟒蛇,就是我前不久看見的那條,它的形像和色澤,和那一條一樣。

  它在鐵路邊盤迭著,它的頭在身體中間昂起,彷佛是一座臨時堆成的草垛子,比我的頭高過有兩尺之多。我嚇得發出一聲驚呼,想立刻拔腳飛奔,誰知一腳碰在鐵軌上,使我不由自主的朝它盤迭之處摔過去,我伸出的手,正摸到它身上又堅硬又粗糙的鱗甲,——那感覺和摸蛇完全不同,我幾乎當場昏厥過去。

  我已經忘記當時是怎樣爬著離開的了?——至少我知道嚇軟了腿是真的。幸好那蟒蛇並沒有為難我,我爬了一段路,才鼓足勇氣站起來奔跑,一直奔離那裡有四百碼,跌了許多筋斗,才停下來喘息。

  這樣休息了大約十多分鐘,透著雨,有電筒光一路亮了過來,我知道部隊開回來了,他們在路邊發現我在坐著,值星官很不好意思的說:

  「教官不先回去休息,何必淋著雨等我們呢?」

  「怎麼?你們沒有遇著一條大蟒蛇嗎?」我餘悸猶存的說:「我剛剛看見它盤在鐵路邊,幾乎把我嚇壞了!」

  「蟒蛇?」那四川籍的軍官很困惑的搖頭說:「我們沒有人看見什麼蟒蛇啊?!」

  後來我問過全連的弟兄,他們全是跟在我後面走同一條路,卻沒有一個人看見那條巨大的蟒蛇,我猜想,它一定是在我奔離時遊開了。恰好那場雨使我感冒,渾身發起高燒來,我找軍醫官看病,對他說起雨夜見蟒的事,那軍醫不知根據什麼樣的怪科學理論,硬是一口咬定,指我是因發燒而起的幻覺,根本沒有什麼巨蟒。

  這可是我不能心服的,我在閃光中看見的蟒蛇,跌倒時觸摸到它身體的感覺,儘管事隔廿多年,那情境,那感覺,仍清清楚楚的留在我的記憶中。我經常和朋友們談起四次遇著巨蟒的故事,我敢發誓那全是真實的,毫無誇張的成份。

  從那之後,我時時留意著報紙上的新聞,希望看到巨蟒出現的消息,因為當年我發現巨蟒的地方,都不是人跡罕到之處,我相信我能看到,別人也定會看到它們。

  時間一年一年的過去了,那種新聞沒有出現過,倒是台南鬧蟒和新店山裡鬧蟒的新聞哄動一時。我有理由相信,當年我所見到的巨蟒,都仍活著,也該比廿多年前更粗更大了,假如有心,有經驗的捕蛇人,仍能捕獲它們的。

  ***

  離開那兩處山區,我奉命轉調到南臺灣的一處陸軍訓練機構去服務,雖然不再有機會見著那樣巨型的蟒蛇了,但我對於蛇類的興趣卻越來越強了。

  當時,和我同住在灣子頭營區的寫作的朋友,有朱西寧、段彩華、李冰等人。灣子頭東面依山,山岡迤邐數公里,野草茂密,也是個產蛇的地方,那兒近山的倉庫、馬棚、宿舍裡,經常有被蛇類侵入的傳聞。那時我在管理一座教育圖書庫房,庫房背後就是山。一位雲南籍的俞士官很厭忌蛇類,他聽說蛇怕貓,怕指甲花,怕鵝以及鵝的糞便,所以,他養了兩隻鵝,一隻白花貓,又在倉房四周,種植了許多鳳仙花,以為這樣預防,便可高枕無憂了。

  颱風來襲前的一個夜晚,我在睡夢中,被一種連續的貓叫聲驚醒了。那只平常很乖順的白花貓,不知為什麼會在黑裡發怒起來,不停的發出嗤嗤的叫聲。士官老俞扭開電燈,原來牆邊地板一角,有幾個破損了的洞穴,一條黑白相間的雨傘節蛇,正伸出蛇頭,想鑽進倉庫裡來,那只貓發現了,激怒的豎起頸毛,極力阻止它的入侵,雨傘節沒有辦法,從這個孔穴換到那個孔穴,貓仍坐候著它,雙方正在僵持著呢。

  那條蛇終於被老俞打殺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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