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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四

　　「你是怕蛇多嗎？」

　　「誰怕蛇多？」老徐說：「只是見著它們，有些噁心得慌。」

　　老徐說的是實在話，世上儘管有許多人不怕蛇，但卻很少有人喜歡蛇的，一般人見了蛇，或多或少都有些憎嫌。憎嫌是一回事，蛇類對於人類的吸引力仍然很大，即使討厭蛇的人，一旦和旁人聊起蛇的故事來，會同樣顯得興致勃勃，自然表露出他好奇和探究的心理。——我們這夥人就是這樣。

　　在白天，我幾乎無法避得開那些蛇類。這裡的山上沒有水源，飲水和用水，都必須從另一條山徑走到山下的溪澗去取用。清晨、晌午傍晚這三個時辰，正是蛇類出穴活動的時辰，一路走下去，那些蛇就一條一條的橫擋在路上，有的肚皮朝上曬太陽，乍看像死了一樣，我手裡離不開一根專門驅蛇用的竹竿，遇著攔路的蛇，就用竹竿把它挑起來，摔到遠處的草叢裡去。

　　依據我們共同的經驗，這些蛇類多半是無毒蛇，它們顯得懶洋洋的，絕少主動攻擊人，因此，我也沒有打殺過它們。

　　無足蛇是這樣的多，四腳蛇那就更多了。我如果形容它多得像螞蟻，有人一定會覺得過份誇張，事實上，它們比螞蟻也少不了多少。我所見到的四腳蛇，有四種是最習見的，一種體型很小，周身呈幻藍色，顏色的深淺明暗，恒隨外間光線的強弱而變化，它的尾巴特別細長，尾端閃出火焰般紅色的幻光。一種體型大而肥，背呈淺青黑色，腹部為淡紅色，無論腹背和足尾，都閃出一種光滑油膩的色澤來。一種是嫩草色，背上和尾部，都有深淺的碧色條紋，眼睛黑亮，看上去顯得很有智慧，在四腳蛇類中，它是最美麗的一種。我形容它們像拖長尾的青蛙。另一種渾身呈高低不平的顆粒狀，背上一片苔黴色，瘦得拖著肚皮，渾身都麻癩癩松垮垮的，像個饑餓的老人。它們一動不動的伏在樹幹上，行動呆滯無力，但當地的居民曾告訴我，這種四腳蛇的毒性很強，人若不小心被它咬著，傷處紅腫，渾身脫皮，雖不致致命，也夠受的。

　　我們在山區裡度過整個夏季，也遇到過不少次蛇類侵襲的困擾。一次是在一個有月亮的夜晚，我們照例拖著長木櫈，在屋前平場上歇涼聊天，聊天雖然沒定題目，但大體上是關於蛇的。

　　一位士官說起當年，說他隨部隊入川那年的夏天，部隊駐紮川東某縣的鄉野，住的是民房，但沒有廁所，部隊長便下命令，要各連自挖坑，圍以草席為棚，當成野廁。在當時，這種臨時挖掘的野廁，被很多部隊習慣使用著，當部隊調防前，使鐵鍬鏟土將它填平，既不骯髒，又可以肥田。那士官有個很好的朋友，夜晚內急，一個人跑去蹲坑，蹲著蹲著，忽然沒命似的大叫起來，大家以為他遇上敵人了，紛紛跑過去，打電筒瞧看，四周沒見旁的動靜，只有他，褲子掉落到腳踝上，光著屁股，背後拖著一條長長的、搖動著蛇尾巴。——那條蛇竟然鑽進他的肛門去啦！

　　這是一宗罕有的事情，大家不知怎麼辦才好？有人粗魯的抓起蛇尾朝外拔，希望把它拔出來了事，一個排長看見了，趕快喝令對方撒手，他說：「你真差勁，難道你沒聽說過『老鼠穴裡倒拔蛇』這句俗話嗎？你越拔，蛇越奮力朝裡鑽，你就是拔斷了蛇身，蛇頭也不會出來的。我看，只有把它送到醫官那兒去想辦法了！」

　　一個有經驗的醫官，要那個弟兄吃蒜頭，因為蛇怕生蒜的氣味，生蒜吃下肚子好幾個鐘點，那條蛇才自動退出來……

　　故事講到精采的地方，有個弟兄在一旁大叫起來，因為有一條黑蛇，纏到他的腿上去了。而那只是開始，另一夜，一條蛇纏繞在涼茶的茶壺上，我倒茶時，抓著它光滑冰涼的身體。又有一夜，一條雨傘節蛇居然爬到一位排長的竹床上，盤在他的腳邊，直到第二天早上，他起床時才發現，人和蛇同榻，他居然沒被蛇咬，也算是大幸了。

　　而我卻沒那位排長那樣的幸運，有兩次，我曾分別被兩條毒蛇追襲過，差一點就被它們咬著。

　　我一向有著晨起閱讀的習慣，一天早晨五點多鐘，我捧著書本，散步到屋後竹林深處去朗讀。那兒有一條遍開野花的幽徑，竹林是那樣茂密，遮得嚴嚴的，使人抬頭看不見天空，一片陰黯的碧光，使人幾乎看不清書上的字跡，但那並無關緊要，那些書本，我熟悉到能夠背誦的程度，我無須藉足夠的光線來幫助我閱讀，只想在幽寧的自然環境中，略加朗誦，加深我對書中內容的記憶罷了。

　　這時候，一條蛇出現了。

　　也許是我的朗讀聲驚擾了它，它從一枝竹竿上游了下來，在我右前方的山坡草葉上遊動著，高高舉起它的頭，不斷吐著火焰般的舌頭。

　　我一眼就看出，它是一條極大的青竹絲蛇，單從外表上看，它和無毒的青草蛇很類似，它的身軀卻遠比青草蛇靈活而修長，顏色比青草蛇略深，也顯得翠活。這是一種含有劇毒的蛇類，它毒囊裡所含的毒液，屬於神經毒，和黑白相間的雨傘節相同，如果在激怒中噬傷人畜，放出囊中的毒液，足可致人於死。這條蛇頭尾有四尺多長，這樣大的青竹絲蛇，我早先還沒有看到過。

　　我不願這種劇毒的蛇類，在距離我太近的地方活動，那對我的閱讀有很大的影響，它會使人提心吊膽，在心理上產生一種不安全的感覺。

　　由於這種意念的慫恿，我本能的撿起一塊石頭，對準它扔過去。我根本無意打殺它，只想把它逐到遠處去。石頭被竹幹擋住了，並沒打中它，但它卻把頭部轉向我，很迅速的朝我追逐過來。它也許依恃它那對銳利的毒牙，追來時像風般快速，完全是一副有恃無恐的樣子。

　　我想過，如果有一枝竹杖在手裡，我自信能抵禦有毒蛇類在晝間對我施行的任何攻擊，但我沒有攜帶竹杖，手裡只有一本書，儘管地面上有石塊，那卻是不可靠的——想用石塊擲中它的要害，真是太難了。

　　在這種情形之下，迫使我別無選擇，只好撒腿就跑，而那條蛇並沒有放鬆我，它緊跟著追逐，它遊動得極快，使我不得不繞著圈兒跑，希望延緩它的追擊。有經驗的人告訴過我，蛇在直遊的時候，比人奔行的速度快，人若想躲避蛇的追擊，唯一的方法就是繞圈兒，蛇不懂得抄快捷方式，它只會跟著你的腳印兒遊動，而且在轉彎的地方，速度會減慢下來。這樣，它就不容易噬咬到你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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