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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一

　　8.蛇的故事

　　童年期，在北方鄉野上生活，我就見過很多蛇類。北方的房舍都很古老，磚牆中空，填以殘磚碎瓦，牆壁久經鹽霜侵蝕，剝落成許多孔穴，故狐鼠和蛇類極易滋生。蛇類逐鼠而食，不斷繁衍，幾乎沒有哪家哪戶沒有蛇的。

　　一般說來，家蛇只有一種，那就是背有紅黃相間花紋的赤練蛇。赤練蛇屬於無毒蛇類，但它的花紋和色澤，很惹人嫌惡。奇怪的是北地居民，竟聽任其穿房入宅，很少捕殺它。

　　「家蛇主財運的！」母親說：「早先有一人家人家，看見兩條赤練蛇在屋角纏成蒜花肘兒行交配，他就不聲不響的取了一個麻袋，把它們捉了，鎖在一口鐵箱子裡；據說這樣就鎖住了「喜」和「財」，但他不能讓外人知道，更不能打開箱子去看，否則，喜去財亡，還會遭到火劫……後來，過沒幾年，那家人便真的發了財啦！」

　　信與不信是另一回事，這卻是我頭一次聽到的，關於蛇的故事。我自認對於蛇類，有著很強烈的憎嫌感和恐懼感，無論什麼樣的故事，都很難改變我對它們的印象。每回在白天看見一條蛇，它們便會遊進我的夢裡來，一條，兩條，無數條，它們盤繞著，或是扭曲的遊動著，用可怖的花紋布成一種怪異的魘境。它們昂著頭，吐出紅紅的、毒火般的長舌，恫嚇著我，一想到它那長而軟、涼而滑的身軀，我就會在夢裡發出驚叫來。

　　人真也怪得慌，愈是對蛇類憎嫌恐懼，探究的好奇心也就愈濃，總覺得它們非常的神秘罷？不久我便發現，這種情形，不但我有，其他的人們也都一樣。成年的人，只要得閒講起故事來，十有八九都是神秘的事物，像鬼啦，靈狐啦，山魈和旱魃啦，大江大海裡的水怪啦，而蛇類的傳說似乎更多。越是恐懼和神秘，聽起來愈是津津有味，不是怪是什麼？！

　　隨著日子的輪轉，我聽到過的，關乎蛇的傳說更多了。北方流傳著的俗語，說是：蛇大成蟒，蟒大成龍。很多人提到蛇來，便把蛇蟒龍三者，當成一體來看，其實，那時我並沒真的看見過蟒和龍，所看見的，最大的赤練蛇，也不過四尺多長而已。

　　有很多比較通俗的蛇的故事，初聽時還覺得興致很濃，聽久了，也就覺得平淡無奇了。有些傳言是關於蛇類生活習性的，南鄉有個姚老爹，跟我說：

　　「嘿，春夏初交的時刻，田裡的蛇到了交尾季，那才好看哩！它們多半是幾十條几十條的絞纏在一起，變成鬥大的圓球，踢都踢不散它們。」

　　「你真的踢過？」

　　「我這把年紀了，哄你做孩子的幹什麼？」他一本正經的說：「有一回，我走到沙坡子，遇著蛇球，我就一路踢著玩，踢著它們在沙路上直滾，大約總滾有裡把路，我踢都踢膩了，便把它們踢進草溝裡去了。」

　　這種蛇球我沒看見過，當時真還不能相信，後來遇上另外一個人，他說鄉下蛇球很多，有的並不是蛇球，只是一個很大很圓的大泥巴團兒，把它砸破了，裡面才纏著一窩大小不等的蛇。

　　從這類的傳說裡，我開始曉得，蛇在成長的時候，它的皮並不跟著長，所以每隔一段時間，蛇就會躲在偏僻的地方，蛻去一層舊皮，換上一層新皮。這當然是無可懷疑的，春間夏日，我們常常在樹洞外面，亂磚堆上，或是家宅的僻角，撿著白白的、透明的蛇蛻；據說把它剪成一段一段的，理平了，夾在書頁裡，由於蛇蛻會散出一種特殊的氣味，可以防止蠹魚蛀蝕書本。我的同伴裡，有不少人看見過正在蛻皮的蛇的，他們說是蛇在蛻皮的時刻，呆呆懶懶的，很容易被人擊斃，而我始終沒遇上一條正在蛻皮的蛇。

　　蛇在草上遊動，要比在地面上遊動得快，我是仔細觀察過的，但它究竟快到什麼程度？是不是快過人奔跑的速度？倒沒曾試驗過。有一種傳說，說是：蛇長七尺，可以淩空禦風而行，並且言之鑿鑿的說，有人看見蟒蛇在吐芒的麥穗梢尖上行走，快得像風一樣。這種說法就很見神奇了。因為蟒蛇身長七尺以上，一定很具重量，那是麥穗承擔不起的，它行于麥梢上，而麥莖不彎，不是禦風是什麼？可惜傳說中這類巨大的蛇，北方平原上確屬少見，我們只能姑妄聽之了。

　　我有一個遠房姑父，姓陳，瘦臉上留著兩撇八字鬍子，他曾在多雨的江南生活過多年，他喜歡講故事，尤其愛講蛇類的傳聞。他說江南多水，氣候溫濕，因此，蛇要比北方多得多，尤其是水蛇，常會盤在大的荷葉上面曬太陽，有些一塊荷田裡，日午時辰，一眼望過去，荷葉上大大小小的，能盤著許多條。他又告訴我，說江南有鄉民捉鱔魚的，他們把捕鱔的籠子放置到水過裡過夜，籠裡設了香餌，鱔魚嗅著餌的氣味，就會鑽進去，籠口設有倒刺，它們一進去就出不來了。但饑餓的水蛇夜出覓食，和鱔魚一樣，會被誘進竹籠裡去。二天天亮後，捕鱔的人來收籠子，他們總要把籠子搖一搖，聽聽裡面有沒有蛇，若是有蛇在裡面，他們就會把籠口打開，傾倒在沙上，然後把蛇扔掉。

　　「他們怎會聽出裡面是不是有蛇呢？」

　　「這當然有學問啊！」姑父說：「蛇的骨頭輕，蛇又不像鱔魚那樣的黏滑，他們經驗足，一搖竹籠，就分辨出來了。」

　　這只是他開宗明義第一章，後來他不知講了好多蛇的故事；說鄉下有個農戶，家裡養了許多雞，夜裡，他常聽到母雞生完蛋時咯咯的叫聲，等到他早晨起來去撿蛋，蛋卻沒有了。農戶禁不住的納罕起來，心想：奇怪呀！母雞明明是生了蛋的，蛋會到哪兒去了呢？他在雞舍四周，仔仔細細的查看了一番，忽然看到雞舍一角，有了一個破洞，這使他靈機一動，想到雞蛋為什麼會不見的原因了。假如來的是黃鼠狼，它不會吃蛋，卻會拖雞，除了黃鼠狼之外，不拖雞光吃蛋的，不用說，只有蛇會幹。

　　這個農戶很聰明，他知道有蛇潛進雞舍來偷蛋，但表面上絲毫不動聲色，他知道這條蛇一定躲在附近的洞穴裡，他很難找得到它，而他也無法整夜不睡的守在雞舍邊，等著捉它。於是，他便想出一個很絕的辦法，——把一個雞蛋，從一端打開一個小孔，傾去蛋白和蛋黃，另外把許多小鐵釘裝在蛋殼裡面，再用麵糊將蛋口封妥，使它看上去像普通雞蛋一樣，弄好了，就把這只假蛋放在雞窩裡面，等著蛇來偷偷的吞食。

　　因為他懂得蛇吞蛋的習性，總是儘量的張大嘴巴，把蛋整個吞到肚子裡，然後，聰明的蛇也會想出一種弄碎雞蛋的方法，它會找到一棵樹，把身體用力盤繞在樹幹上，這樣硬擠，就會把雞蛋擠破了。

　　假蛋放進雞舍，第二天真的不見了。那農戶便到附近的樹林裡去尋找，果然找到了那條蛇，無數釘尖從它肚皮和背脊上露出來，它已經死在一棵樹的下面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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