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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九


  6.呆虎傳

  一、乳虎

  一千多年前,黃河奪淮,有一股水溜掃過黃淮平原的北部,經北六塘河入海,留下很多金光閃閃的沙灘。在北六塘河的支流——五丈河的岸邊,沙裡橫擱著一條形式古老,業已腐朽不堪的木船,當地的人,都管它叫流民船。相傳那是宋家先祖,乘著它從中州地帶,一路漂流到這兒來的。

  沒有誰懷疑那種傳說,因為流民船埋沙的位置,正在宋家莊的莊口。宋家的族人們,為紀念先祖的播遷繁衍,更在那條船的後面,集資蓋了一間小廟。小廟蓋得很寒傖,比一般土地廟大不了許多,但它卻標示出宋家這一族人不忘根本,追終慎遠的胸懷。

  他們隨洪水遷移新地的先祖們,怎樣在新地上艱辛創業的事蹟,已經遠得不能查考了,但在以後的日子裡,他們的後世子孫,卻活得並不順遂。這兒的灘地肥沃,又地廣人稀,多少年來,人禍多過天災,尤獨遇上荒亂年成,大批的盜匪紛遝而來,縱火搶劫,無所不為;當地許多村落,都被火毀過多次,宋家莊自不例外了。

  為了抗禦盜匪,這一帶的人很自然的養成了尚武的習俗,各姓的宗祠就成了武館,由族裡集資延聘武師來擔任教習,在農忙之餘,教村裡的漢子們耍槍弄棒,演練拳腳。久而久之,當地的農戶,人人都能耍幾趟刀,打幾路拳,雖然不算是登堂入室,至少,對禦匪防身這方面,起了很大的作用,一般盜匪,入侵這些村落,多半鎩羽而歸。

  但有一年,情勢起了變化:有個大海賊的頭目叫雷天龍的,他長得孔武有力,身材壯碩,一身武技,更是精嫻無比,他帶著他近千的徒眾來卷劫五丈河一帶,和當地的陸、臧、宋、陳、汪五個族組成的聯莊會,在五丈河的河彎沙野上,展開一場血戰。那些海賊的武術,強過當地的農戶甚多,雷天龍的一把鬼頭刀更是威猛,一戰之下,就把聯莊會的陣勢衝破了。

  雷天龍分別襲破了五丈河沿岸的幾十個莊子,擄走了上百的婦女,大批的牛羊牲畜和存糧。尤其是緊鄰河岸邊宋家莊,損失更為慘重;村舍被海賊縱火焚燒,幾百男丁全橫屍郊野,賊退後,村人收屍入葬,一片驚天動地的哀哭聲。

  經過這場卷劫,五丈河一帶的人,這才發覺他們早先所聘的武術教習,只是徒擁虛名,所教的武術,也只是江湖上的花拳繡腿,敵不得硬紮的對手。他們得要重新聘請名家,教出幾個資質好,有秉賦的,能敵得雷天龍的人物來。

  論起北地各縣的武館,首推銅山最多,銅山的各武館,為推武師秦少陽為泰山北斗。宋家莊的人在遭遇慘變後,決心不惜重金,央懇秦少陽來莊教授拳腳。秦少陽經宋家莊族長宋實甫老爹的一再懇邀,終於騎了牲口,到宋家莊來了。他在宋家族人的歡宴席上說:

  「雷天龍是個極兇悍的海賊頭目,一把鬼頭刀,橫行南北。兄弟一向跟他井水不犯河水,也從沒會過他,兄弟的拳腳武技,是否勝得過姓雷的,連兄弟自己也不敢說。不過,俗話說得好:受人之托,忠人之事。兄弟只能盡力而為……但武術功夫,不是一朝一夕就能談得上成就的,人說:師父領進門,修行看個人。我只能說是指點門徑罷了。」

  秦少陽留住在宋家祠堂裡,挑選一些精壯的漢子,教授拳腳。每當他在空場子上教人練武時,旁邊總站著一個楞頭楞腦的半樁小子,歪著頭,半張著嘴,出神的看著。那小子年紀不過十三四歲,但個頭兒長得和成人差不多高大,一身上下,穿得極為襤褸,一頭亂髮結成油污的發餅兒,滿臉都是泥灰,彷佛從來都沒有洗過。

  「這孩子是誰家的?」秦少陽向宋實甫說:「怎麼沒讓他來學拳腳呢?」

  「您說呆虎兒?他也能學拳腳嗎?」宋實甫說:「他是後莊頭老宋三的兒子,他爹早些年裡,劈柴火時,斧頭掉了頭,飛在他自己的腦門上,把他自己給砸死了,二年他媽也死了,他成了個小苦命。如今替他堂叔放牛,……他連公牛母牛全分不清楚,人都管他叫呆虎兒,我看他就是不能練拳腳的,天生放牛的料子。」

  「也不儘然,宋老爹,」秦少陽說:「世上也有不少渾人,練就一副好身手的。這孩子並不呆傻,只是心竅開得晚罷了,他的身材,骨膀,倒是極好,若是得人專心調教,一樣練得出來的。」

  「您要真肯花時間調教他,那就好辦了。」宋實甫說:「我跟他堂叔說一聲,要他到祠堂做雜工,不要再牧牛了,他住在這兒,你教他也方便。」

  事情就這麼簡單說定了,沒幾天,宋實甫就著人把呆虎兒領到祠堂裡來充當雜役啦。秦少陽把他叫喚到面前,問了他好些話,正如他所料,呆虎兒並不像他外表那樣呆傻,只是沒讀書識字,說起話來,直通通的,粗野不文罷了。

  呆虎兒初跟秦少陽學拳腳,笨笨拙拙的,並沒顯出過人的地方,但他有個好處,就是練得很勤,學得很認真,凡是師父所教的一拳一腳,一招一式,他都要踏實的反復演練,直到純熟為止。

  秦少陽來到宋家莊之後,五丈河一帶的情勢平靜下來,海賊和大股旱匪,都沒有再出現過。一般的農戶,紛紛拾起犁耙,忙起農事來。對於耍刀弄棒,勤習拳腳的心,很自然的就一天天減淡了。按時還能到祠當練武的人數,業已剩不到十個人,秦少陽並不嫌人數少,仍然很賣力的教授他們。

  「我早跟你們說過,」秦少陽說:「練武沒有旁的訣竅,一個是專心,一個是耐力,但凡專心又有耐力的人,一定會練得出來。不要看眼前平靜無事,總有一天,你們會用得著它的。」

  話雖說得很有道理,但農戶們眼光短淺,似乎只看到眼前的日子,臨到農忙季節,祠堂裡更顯得冷清了。秦少陽看到這種情形,便對宋實甫老爹說:

  「感謝老爹的盛情,把我由銅山邀的來,依目前情形看,貴莊已不需我再留下去了,人說:無功不受祿,我不能接受貴莊的幹俸,……我打算最近就回到銅山武館去,那邊長期由徒弟們照料,也不是辦法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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