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司馬中原 > 呆虎傳 | 上頁 下頁
二六


  聽著這話的孫老寡婦,真的眨著眼,巴望天早些落雪了!她是過來人,看得出李吉和趙永安兩個,對年輕的媳婦荷花,有多麼大的影響,單靠嘮嘮叨叨的詛咒,決無法壓平媳婦一心漾動的波紋,荷花那個小沒良心的女人,早就把可憐的死去的金寶,給忘到九霄雲外去啦。

  鄉野地上,人們只禁黃花閨女和野漢子通姦,至於寡婦偷人,冷眼旁觀的,都拿當一場笑話看。做婆婆的再約束她,也不能拿刀殺了她,拿繩勒死她,看來只有一意嚴防,不給她那種機會了!

  她開了多年的客棧,曉得這些獵戶們的心性,先是誘著荷花,騙著荷花,萬一誘騙不到手,他們來硬的,動手搶人,按照當地老習慣,搶寡婦回去成家是不犯法的,有許多人還笑說那是功德無量的事情呢!荷花這個小騷蹄子,她會不明白這個?!也許她內心裡,正恨著沒人來搶她呢!……十四塊銀洋買來的媳婦,白吃白喝養她好幾年,眼看就要白貼出去,讓行獵傷生的流浪漢揀得這種現成的便宜,一想到這兒,她就牙根發癢。

  「這些饞狼惡虎,早點死走了,就好了。」

  而天氣竟然一直暖洋洋的,像十月小陽春還沒過完似的,除了朝來一層薄薄的霜,略顯冬意外,白天裡,風和日麗,倒像是早來的春。

  這天傍晚,李吉和趙永安兩個,坐在客堂一角的桌邊。李吉叫來幾碟小菜和一壺酒,破例斟了一杯,推到趙永安的面前,一向不喝酒的趙永安,居然也喝起酒來了。他們一面喝著酒,一面聊著。

  「老實講,當初我跟著趙大叔獵獾,完全是逼了獾毯來的。」李吉帶著酒意說:「我那時太認真,也未免太天真了!當時,我相信那種傳說裡的寶貝,是很容易得到的。你想想罷?兄弟,一個獵獾人,一輩子辛苦不要緊,只要有那麼一次機會,得一張獾毯,立時就發了大財了,那還不夠人動心的嗎?誰知道獵獾獵了這許多年,打死的野獾,總有幾百隻了罷?獾毯卻連見也沒見著過,我這多年所想的,只是一場夢罷了!」

  「當然嘍,不單獾毯如此,世上的寶物,誰不想呢?」趙永安說:「誰都知道,獾毯一定是有的,野獾帶著小獾打滾,落下的毛結成獾毯,早先有人得到過它,前朝有人拿去京城進貢,那種寶物可不是輕易得著的。你不是說,要等,要忍嗎?獵獾是那樣,想得獾毯也是那樣,只要咱們不灰心,總有一天,會得到獾毯的。」

  「但願能有那一天!」李吉苦笑說:「不過,我業已不那麼認真了。像我這種浪蕩成性的人,就算得著獾毯,賣上幾百大洋,又夠我浪擲多久的?」

  「話不能這樣說,」趙永安說:「人常講:三十無兒吃一驚,你三十六歲啦,還不該收收心,成個家嗎?……你總愛拿荷花開心逗趣,為何不當真?她是個實心實意的好女人,你這樣,只有傷她的心的。」

  「嘿!你以為我會傷著她?!」李吉笑得胡梢直動說:「有人不理不睬,那才傷著她的心呢!她那顆心,擺在一旁擺爛了,也不會扔到我身上。」

  「那你說她心裡另有旁的人了?」

  「當然!」

  「會是誰呢?」

  「就是你啊,小兄弟。」李吉指著趙永安的額頭說:「你究竟是真傻?還是裝傻?!她過來過去,用眼角瞟你,不止一千遍了。她一臉幽幽怨怨的神色,都攏在她的眉尖上,……女人家,整腦瓜子,她看上誰就是誰,她的心是一輩子也改不了的。」

  那個不信的輕輕搖著頭,臉又微微一脹紅了。

  倒不是憐憫,趙永安自認他內心裡,真的愛著那個小寡婦荷花,正因為對方是個年輕的寡婦,他簡直不知怎樣表達他心裡的感情,他不會,也不願用那種獵戶們慣用的輕佻形式,那不是談情,只是一種戲侮。因此,有好幾個冬季,他都沒抬眼去看過她的臉,當她走過身邊之後,他看的,只是她的背影。

  她總穿著罩上黑色幔袍的襖子,黑色紮腳褲,看上去像一團黑霧,誰知她的心裡,裝的是什麼樣的秘密?

  「我倒不是慫恿你娶寡婦,」李吉在對面說:「不少人全知道,金寶跟她有名無實,她還是個妞兒,就這樣熬下去,也太可憐了!難得她中意於你,如今問題是你肯不肯要她?」

  「肯又怎麼樣?」趙永安不禁覺得李吉的想法有些荒唐可笑了:「難道找人向她婆婆提媒?讓她答允把自己的兒媳嫁給你?!」

  「你只要對她有意思,事情就好辦了!」李吉胸有成竹的說:「娶寡婦,只有兩個方法最便當,一個是把她拐走,一個是硬抬硬搶,這樣,當別人批評她時,她才能抬頭說話,她會說:我原打算守一輩子,是那個強盜硬把我搶來的!——女人活著,不能不要個面子,硬搶要比拐逃好得多。」

  「算了!」趙永安歎口氣說:「幹這種事,也只有你這種人才辦得到!我可沒辦法當那種搶人的強盜。」

  「兄弟,你怎麼這樣死心眼兒呢?!」李吉說:「所謂硬抬硬搶,只是一場把戲,專門做給這兒街坊鄰舍看的。事先你得跟她說妥,她不點頭,你搶回去逼她跟你過日子,不是出於本心,那還有什麼味道?」

  「你是打哪兒學來的?這許多鬼主意?」趙永安忽然想起什麼來說:「李大哥,你平素對荷花就沒有認過真?你要有意思,你就搶了她罷。」

  「嚕嗦!」李吉說:「這又不是買貨,要推來讓去的。我告訴你,在天落雪之前,你最好跟她講妥,有錢沒錢,搶個老婆好過年!……錯過這個獵季,又得讓她多等一年,女人的青春一晃眼,哪經得起再蹉跎的?」

  說了這些,他便推開椅子走了,把發怔的趙永安一個人留在桌邊。他曉得李吉這回說得很認真,但對他來說,這實在是個天大的難題。他怎能在跟她對臉的時刻,跟她直截了當的說:

  「荷花,我要你,你點個頭,我就會把你搶走。」

  人說野獾不容易獵,這可要比野獾更難獵得多了。

  ***

  李吉這個魯莽的傢伙,既肯替人拿主意,就不會把難處都加在趙永安的頭上的。當趙永安為難時,他到處放出風聲,說是小寡婦荷花快要有主兒了,趙永安已經決定,在這個獵季結束時,要把她給搶走!他不但對那些獵手和皮毛商是這樣說,就是馬臉老寡婦坐在櫃檯裡,他也一樣的大聲嚷喚,存心把話風灌到她的耳朵裡去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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