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司馬中原 > 呆虎傳 | 上頁 下頁 | |
二五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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荷花不是不動心,她雖然早就背上了小寡婦的名聲,但她仍然是黃花一朵,她就是有心,也得從這群人裡仔細的挑選。如何一腳跨出孫家的門檻,而不讓姚家渡街坊上的人笑話,也使她困惑猶疑著,她不願被形容成:扔開婆婆,跟野漢子捲逃的那種女人。 論起追逐,在這群漢子裡,迫得她最緊的,就是那個黑臉膛,高個子的獵獾人李吉。李吉卅六七歲了,胸肌賁張著,直能迸開緊身短襖的扣子,他的眼裡,呼吸裡,都帶著一股灼人的流火。他跟那些涎皮賴臉的獵手們不同,他的話雖然粗魯不文,但句句都是誠懇的,火熾的,燙疼人的心肺。她不能說李吉有什麼不好,但他迫得愈緊,她愈覺得有些無因無由的懼怯。 後來認真想過,也非全無因由。她在婆婆的眼前,過慣了拘謹的日子,很難想到怎樣放開手去生活。李吉不是一個安於窩巢的人,他活得那樣恣縱而放蕩,抱起皮酒囊子,像牛飲水般的飲酒;一場酣賭,會熬紅他的兩眼;他追逐女人,如同餓獸撲食;他嘴上說是想有個家,天曉得那個重量能不能把他拴得住?系得牢?! 除開李吉,她真正中意的,就該是年輕的趙永安了。 俊俏的眉眼,白淨的臉膛子,使趙永安在這群獷野的漢子裡面,給人與眾不同的印象。他身材雖也很壯碩,但總帶著一股沉默斯文的味道。他不喝酒,也很少坐上賭台,閑著的時刻,不是逗弄他的獵犬,就是拉他攜帶著的胡琴,他是個正正經經的年輕的獵人。 說起來,他每年冬季,都落宿在這裡,晃眼也有好些年啦。荷花納罕的是他從來沒跟自己說過三句以上的話,有時故意從他眼前走過,他連眼皮都不抬,彷佛在他眼裡,根本沒有自己這個人似的,說來真令人傷心。 「我說荷花,叫你歇著就好好的歇著,一個人躲在角落上,癡癡迷迷的發什麼呆?!」婆婆又在那兒詛咒了:「天生一副不打秤的賤骨頭,哪有半分像守寡的婦道人?!」 荷花被婆婆罵起來,經過李吉身邊,李吉伸腿攔住她,朝她笑著,擠眉弄眼說: 「甭理會那老馬臉的嘮叨,荷花,你年輕輕的人,幹嘛要跟她學樣兒,她那塊老荒田,沒人耕了,你卻是一片人人樂耕的鮮土啊!」 「別這樣,李大爺。」荷花惶恐的喘息著:「你能不能讓人活得安靜點兒?」 「當然能!」李吉說:「你只要選個戶頭,不在孫家門裡做寡婦,她就再也管不著你啦!」 「放開她罷,李吉。」趙永安居然在一邊說話了:「你常這樣窘她,有啥意思?」 「嘿嘿嘿……」李吉收回腿去,爆出一串野性的笑聲來:「小兄弟,真沒想到,你原來在憐香惜玉啊?你要對她有意思,只要你點個頭,做哥哥的一定讓賢。我浪蕩半輩子,走一步掉一個銅板,就算把她弄到手,也不會給她好日子過。你配她,連老寡婦都不敢齜齜牙!」 「算啦。你少在那兒耍嘴皮子。」趙永安臉脹得紅紅的,嗔惱的說:「我就沒見你有一天正經過。」 「世上事,都那麼認真,行嗎?」李吉忽垂下頭,唉歎起來:「我跟趙大叔這幾年,算是學著了不少東西,……他一輩子夢想得著一張獾毯,結果仍然沒得著,病到臥床不起,昏昏糊糊的,還在喊獾毯呢。他該夠認真了罷。我常想,認真是沒好處的,我天生是貧窮打浪的命,像雞一樣,——吃一爪子,刨一爪子。」 他抬起臉,望著小寡婦荷花的背影,滿臉是抓不起又舍不下的、痛苦的神情。 獵手們還沒開始下鄉,四鄉的農戶們,由魏老爹帶頭,已經湧到孫老寡婦客棧裡來了。 「李兄弟和趙兄弟,你們來的正是時候,」魏老爹說:「四鄉各莊子上,獾患愈鬧愈凶啦。大家日夜巴望你們來,把頸子都巴酸了。咱們早也買了火銃,添了火藥,實在也只能開銃嚇嚇那些畜牲們,到目下為止,也沒有誰真的獵著一隻狗獾子。」 「咱們過來,原就是要獵獾的,」李吉說:「老爹,您還要咱們幹什麼呢?」 「這正是咱們要來跟你談的,」魏老爹說:「咱們各莊農戶,只要保田保莊稼,你兩個最好教咱們獵獾子的方法,獵得的野獾,咱們不要,全送給你們兩個,但求一冬不鬧獾患就好了!」 「這倒是再好沒有的事了!」李吉笑笑說:「據我所知,獵獾並沒有旁的竅門兒,獾子營穴快,性狡獪多疑,俗說:野獾子出洞,一奔三裡不回頭,遠看像平地飛起一縷黃煙。它所以這樣,就是怕人發現它是由哪個洞竄出來的。要獵獾,首先要能忍、能等,其次是槍法要准。通常講,人多、銃多,全沒有什麼用,能否獵得獾子,一夜裡,只看頭一銃能否打得中,如果頭一銃落空,其餘出洞的獾子都飛快竄回洞裡去,那夜不會再出來啦。所以我說:獵狗獾子,人愈少愈好,我可沒指望你們能獵得野獾送我們呢。」 「哦,原來是這樣的?!」魏老爹噓了口氣說:「李兄弟,聽你這麼說法,那?咱們算是郭呆子幫忙,愈幫愈忙了?」 「也不儘然,」趙永安說:「你們最好分開來獵那些野獾,東莊響銃,驚不了西莊的野獾,每一隊,總得要相隔裡把路以上才好。」 「還有一點要注意的,」李吉又說:「大家都曉得,養狗可以防獾,但獵獾時,最好把狗關在屋裡,一般的看門狗,只要瞧見野獾的影子,就大聲狂叫,那不是打草驚蛇嗎?像永安帶來的獵狗,看到野獾,不聲不響,只轉動耳朵,耳尖對著野獾出現的方向,主人一看,就知道野獾來了,那才是有用處的獵獾犬呢!」 「獵獾的經驗,說來還多得很,」趙永安說:「光聽不練,總不成,大夥不妨先回去,照這些簡單的方法試試看,獵著野獾,便宜點,讓咱們收購,已經夠了。」 農戶們沒想到李吉和趙永安會這樣爽快,齊聲的道謝,還問他們哪一天下鄉,趙永安告訴他們,他和李吉等著天氣轉變,天氣越寒冷,野獾群越活躍,而落雪之後獵獾,是最理想的天氣,因為出洞的獾子,會在雪面上留下極明顯的腳爪印子。 「偷兒有句俗話,說是偷風、偷雨,不偷雪。就是怕雪地上留下腳印來,而野獾似乎還沒有這種腦筋,這就是野獾不如人的地方。天只要一落雪,咱們准下鄉就是了。」李吉說:「咱們不敢說替農家除獾患,至少,為咱們自己,也會盡力多打幾隻野獾的。」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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