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司馬中原 > 呆虎傳 | 上頁 下頁 | |
二四 | |
|
|
矮老頭兒聽了這話,不斷的搖著頭說: 「鬧獾是一回事,獵獾又是一回事,咱們千萬不能指望那些外地的流浪漢幫上什麼忙!他們獵獾,剝獾皮,取獾油,只是為了賺錢,供他們揮霍,咱們鬧獾患,跟他們毫無相干啦!」 「不錯!」魏老爹說:「消除野獾為患,要靠自己是真的。不過,假如外地獵手們來了,咱們也不妨跟他們合作,請他們幫咱們拿些主意,……無論如何,他們的經驗,總是值得借重的。」 大夥兒為獵獾的事,你一言我一語的商量著,孫老寡婦坐在客堂一截櫃檯後面的高腳凳子上,板著一張多皺紋的馬臉,不聲不響的聽著。按理說,她開客棧,兼作酒坊和賭場的生意,應該巴望那些獵人早早的到鎮上來。事實上,每年冬季,她客棧裡都是生意興隆,那些外地來的商客和獵手,替她添了不少的進帳。 她不是不知道錢是好的,但她卻不喜歡眼見那些流浪漢們邪性的生活,這爿店是死鬼老孫——她習慣這樣稱呼她那死去的男人——留下來的,在當時,她和兒子金寶,要依靠這爿店生活,晃眼二十年了。金寶的身子孱弱,卻跟那些野壯如牛的獵手們混在一道兒,學賭錢,學酗酒,學噴煙,娶了親沒到兩年,又撒手西歸,找他死鬼老子去了! 她心裡恨著這些外鄉來的流浪漢,一直認為他們帶壞了金寶,也等於害死了金寶。俗說:寡婦死獨子,沒有指望了。但,恨又怎樣呢,店還是開著,前面是酒鋪,後屋是賭坊,她恨著的這些外鄉人,又都是她的主顧,她只能把這股恨意,埋在自己的心裡。 她記得,當年死鬼老孫還在世的時刻,客棧裡的生意,並不怎樣的好,等老孫一死,自己站上了櫃,那些流浪漢們便爭先恐後的湧進店門來了!那時金寶只有六七歲,自己還沒滿卅歲,年輕的寡婦總是惹邪的,若干的流言蜚語,不光在背後悄悄流布,有些傢伙,滿嘴噴濺著煙味、酒味和貪婪的垂涎,即使當著自己的面,也沒曾隱諱過,誰都曾把自己當成獵物,塞進他們的背簍裡去。 這些獵手,在她眼裡,都跟野獾狗沒有兩樣,或是偷,或是搶,一心謀算著人。無論如何,她總算熬過來了,雖然有幾回,她真的鬼迷心竅似的,幾乎被他們攫住,但她卻在節骨眼兒上醒了過來。如今,她自己的瑣瑣碎碎,早都已經收拾乾淨了。上一代的老獵手們,沒有幾個再踏進店門的了,而若干年輕的漢子,眼全斜到媳婦荷花的身上啦,尤獨是那個什麼李吉和趙永安。他們是以獵獾出了名的,一顆心,果真全在野獾狗的身上嗎? 她是過來人,她兩眼看人,能看進人骨縫裡去,她相信她的感覺決不會有差錯,她要把荷花牢牢的看緊,決不能讓那些流浪漢得逞,把荷花像黃鼠狼拖雞似的,從她身邊拖走。 說得自私一點,荷花一向服侍她,服侍得很好,她一年比一年老了,假如失去荷花,那她朝後的日子裡,便再沒有一點好依恃的了……她恐懼著,厭惡著那些獵手,正像店堂裡這些農戶們,恐懼和厭惡野獾狗一樣。 *** 但冬季畢竟來了,獾患猖獗起來,獵手們又滿塞進孫老寡婦開設的客棧裡來了。 小寡婦荷花的黑眼亮著,她跟做婆婆的相反,她常常踮起腳尖,引頸盼望著這個季節。偌大的客堂,垂下厚重的棉門簾兒,擋住帶著霜寒氣的尖風,屋裡一有那些野獷的漢子們在座,不用升火,整個屋子,在感覺上便立刻溫暖起來了,煙霧、酒香、闊笑,和時起時落的喧嘩,有什麼不妥呢?跟著這些來的,是一股真正的人味,使人樂於朝前活下去,假如沒有婆婆常在一邊,用那樣防賊似的眼神死盯著人,她真願把一心的波紋漾到臉頰上來。 即使婆婆常把過去搬過來,反反復覆的把人魔魘著,那種份量,也輕飄飄的壓不住了。金寶有一張刀削般狹窄的三角臉,一對分散無神的眼,陷在青黑的眼窩裡,十六七歲咯血痰,臉色黃得像黃裱紙,找不出一絲血色。他媽托盡媒婆,替他物色媳婦,沒有誰願意嫁給他,真的,誰願大睜兩眼,去嫁給一個短命鬼呢?! 荷花永不會忘記,她是被這個馬臉女人用銀洋買進孫家門裡來的,她的身價是十四塊銀洋,正好是一匹瘦驢的價錢。這也不能單怨老寡婦,爹原靠挑著豆腐挑子,沿街叫賣過日子,那年過西村木橋時,踩著一塊朽木板,跌下橋去斷了腿,全家生活無著,忍饑受寒,自己才被逼認著火坑跳的。 就這樣嫁過來,那個有皮沒肉的活骷髏金寶,變成了自己的丈夫;馬臉寡婦,變成了自己的婆婆;她是冷酷的鷹,自己是一隻折翼的雞雛。過去有些什麼呢?黯沉沉的屋子,一鼻孔煮藥的氣味,金寶空空洞洞的咳著,她得經常替他換痰盒子,儘管她打心眼裡厭惡那種腥氣的血痰,……從婆婆眼裡看得出來,她也沒指望金寶能長命百歲的活下去,她只要利用自己,在金寶還活著時,替他留個後嗣,但她未免過估了她的寶貝兒子,他根本不能……,事實上,他已經算不得是個男人啦! 金寶在婚後並沒活多久,老寡婦抱孫子的希望當然落了空,打那時起,她便把一心的怨氣發洩在自己頭上了。穿衣不能穿花,連沾點兒紅帶點兒綠都犯禁,哪有寡婦人家作興穿紅戴綠的?!走路得要低著頭,坐著不能抬臉看人,只能眼觀鼻、鼻觀心,要不然,就是輕佻,不正經;不論見了誰,臉上都得憂憂戚戚的像是陰天,要是泛出一絲笑意來,做婆婆的就會指責:死了丈夫,塌了天啦,虧你還有這等的心腸?……她是覺得金寶的份量不夠重,要連那塊墓碑的重量一起搬了來,壓在自己的身上。 那能壓得住嗎? 小寡婦荷花在人群裡來回忙碌著,既做生意,就得伺候顧客,這一點,做婆婆的沒話好說;客人要是沖著荷花說什麼,荷花也得答理人家,做婆婆的也無法不准荷花開口,除非她願意踢開財神爺,把這爿店面關掉。 「我說,荷花,瞧你忙的!」老寡婦說了:「店裡用夥計幹什麼來的?你在一邊歇著罷!——誰是你娘家來的親人吶!」 歇就歇著也是一樣,戴上眼罩的驢,仍能偷得麩粉,何況荷花是睜著兩眼的年輕女人,只是荷花並沒如做婆婆的所想的那樣貪饞罷了。反過來看,貪饞的倒是那些獵手,那些以行獵為生的漢子,多數是光棍,遇上荷花這樣的獵物,哪有肯輕易放手的?有些人多少還礙著她的婆婆不好喊明叫亮了,只在暗中用雙關話挑逗著她,使她還能裝聾作啞的回避著;有些膽子大、臉皮厚的傢伙,即使當著她婆婆的面,也硬打硬上,那副饑渴的德性,就像這季節裡的獾群一樣。 | |
|
|
學達書庫(xuoda.com) | |
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