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司馬中原 > 呆虎傳 | 上頁 下頁
二〇


  不過,第二天夜晚,凡是賃屋子的人家,都覺出有些怪異發生了。在煙迷迷的月色裡,他們聽見啾啾的狐鳴,緊接著,便看見許多狐狸,在瓦櫳上,牆頭上,牆根的陰暗處……到處奔竄著,嚇得那些膽小的,連夜焚香燃燭的拜禱,盼望他們不要祟人。

  有人跟鄭毛腿說:

  「哎喲,我說鄭二爺,您也許是沾著祖上的餘蔭,福大命大,那個胡老頭兒才沒有去賃你的房子,他不是人,是狐仙啊!」

  「嗨!這有什麼好驚怪的?!」鄭毛腿笑說:「我是在外頭跑的人物,當過稅警,扛過洋槍的,什麼鬼啊狐啊,邪穢的物件,見了我都矮了一截,那些拖尾巴的貨色,我見過的可多了!他要賃房,我照樣賃給他,只要他肯付錢就成,弄得巧了,我還能娶只母狐做老婆呢!」

  「二爺,您這不是開玩笑的!」對方凜懼的說:「那個胡老頭兒,既能變成人形,大白天在街上走動,想必是個大有道行的,叫他曉得了,你就脫不了麻煩啦!」

  「噯,真是笑話了,」鄭毛腿說:「我卅出頭了,還是孤家寡人一個,娶老婆犯什麼法?我說娶母狐,還是瞧得起他們的呢。」

  旁人曉得鄭毛腿那種粗蠻的毛頭脾性,講下去越講越多沒有完,講死了,他也不會認輸的,便勒住話頭,不再說下去了。

  鄭毛腿也沒把這事當作一回事,他到茶館去吃了一陣晚茶,天黑後,獨自回到老宅裡去,剛進門掌上燈,外頭就有人輕聲的叩門了。

  「門沒關。」鄭毛腿躺在椅上掌著巴蕉扇子說:「你自己推了進來罷。」

  他以為是鄰居找他歇涼聊天來的。

  呀——的一聲門響,來人進屋了。鄭毛腿抬頭一看,原來正是街坊傳說中到處找人賃屋的矮老頭兒,手捏著短煙袋,翹著一撮花白的山羊鬍子,人雖是人形,看在鄭毛腿的眼裡,總帶著半分脫不去的狐味。

  燈裡缺油還是怎麼的?火焰畏畏縮縮,只有綠瑩瑩的豆粒大的那麼點兒,把對方那張皺紋密佈的臉也染綠了,看上去有些陰戚戚的味道。鄭毛腿白天當著人自誇氣豪膽大,其實也只當是場玩笑,可沒料到天黑後,這個矮老頭果真找的來了。假如真如街坊所說,這老頭兒是個狐仙,那,今夜可就不好辦了。鄭毛腿究竟是在外面闖過的人,背脊雖有些發毛,但還沒嚇破膽子,咬著牙,沉住氣,心想:我不開腔,倒看你是怎麼說法兒?!

  既臨到這種時辰,船到江心馬到岩頭,只有抱定兵來將擋的主意,撐捱到底啦。

  誰知對方笑瞇瞇的,彷佛根本沒有那回事似的,望著鄭毛腿說:

  「您可是鄭二爺?」

  「不敢,」鄭毛腿說:「我叫鄭長貴,旁人替我取那麼個諢號,二爺二爺叫著玩的,您這麼一大把年紀,這樣稱呼,快把我給折煞了。」

  「說來真是冒昧,」對方說:「我姓胡,帶著族裡人,初到貴鎮,聽說您這兒有多餘的空房子出賃,我是特意來拜望您,想賃您的房子的。」

  「哦!我白天也聽人說過,說有些姓胡的老人到處賃房子,怎麼還不夠住的嗎?」

  「房子倒賃得差不多了,」胡老頭兒說:「不過,還差一坐倉庫,想賃您的屋子堆些雜物,租錢由您定,高一點也不妨,您覺得怎樣?」

  鄭毛腿眨著眼一想:管他是狐不是狐,這年頭,房子空著也是空著,倒不如租給他堆貨,好歹賺他一大筆錢再說。主意打定了,便點頭說:

  「行啊!不過,我這兒空屋有幾十間,您全要賃嗎?那樣,租錢可不便宜呢。」

  「全賃了!」老頭兒說:「租金該怎麼算呢?」

  「我來算算看,一鬥糧兩間屋,每月得要一石六鬥糧,折合大洋七塊,一年期,總合是大洋八十四隻了!」鄭毛腿說:「我算的可是最低的價錢。」

  「嗯,不貴,」胡老頭兒說:「一點兒也不算貴。我想麻煩備個紙筆,這就把租約寫妥,畫了押,付了錢,我的心就定了……,雜物堆在外頭,萬一變了天,淋了雨,損失可就大了!」

  「燈盞裡缺油了,我換點一隻蠟燭好了。」鄭毛腿說:「紙筆這兒倒是有,不過,我僅略識幾個字,寫租約,還得請您動筆呢。」

  「好!」胡老兒說:「老朽雖是薄學無才,一張租約,還勉強寫得。」

  聽說當時就有錢可得,鄭毛腿變得勤快起來,一點兒也不駭怕了。想想罷,八十四塊大洋是一筆可觀的數目,足夠自己經年花用的,那幢古老破舊的房子,平常哪有這樣的機會租賃出去呀?!

  紙墨筆硯備妥了,胡老頭兒在八仙桌上寫起租約來。他的租約是三字經流水調,寫得簡單明瞭,他寫道:

  「租屋人鄭長貴,承租者胡老三,租此宅,二十間,作倉庫,堆雜物,月租費,七元整,年合計,八十四,立時交,租屋人,口無憑,立此約,各乙份,妥收存……」

  胡老頭寫妥念了一遍,鄭毛腿點頭說好,當時就畫押收銀,雙方都滿意的分開了。鄭毛腿送走了胡老頭兒之後,把八十四塊銀洋在燭光下把玩著,這些銀洋都是前清鑄造的,成色好,分量足,敲起來嗡嗡有聲,絕不是假錢。鄭毛腿想過,像胡老頭兒這種狐,算得上是正經的狐狸,和傳說中惑人作祟的妖狐不同,自己能把宅子租給他,倒也是樂得的事情。今夜太晚了,趕明兒,自己得去買些鹵菜,沽瓶好酒,消消停停的慶賀慶賀。

  二天他到街上去,跟那些賃屋出去的街坊碰面,他問起那些賃屋的,做狐狸的房東,感覺如何?旁人都說:只在狐狸初搬家時,在月光下見過狐影子,後來就平靜了,沒發現任何不妥的異象。

  「那個胡老頭兒,看上去又和氣,又正經,管他的兒孫輩管得很嚴。我猜想,」一個說:「照這樣的光景看來,咱們的房子租賃給他們,算是找對了呢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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