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司馬中原 > 呆虎傳 | 上頁 下頁 | |
二一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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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不錯的,」鄭毛腿也很得意的說:「我那幢古舊的老房子,昨晚也租給胡老頭兒做倉庫了。雖然母狐娶不成,卻落了八十四塊大洋,這不是打天上掉下來的一筆錢財嗎?」 「二爺,您得八十四塊錢?!那可比我們得的都要多得多啊!」另一個說。 「那當然了,」鄭毛腿嘿嘿的笑著說:「我的房子,論間數,也比你們的多得多嘛!」 當天黃昏時,鄭毛腿跑到賣熏燒肉的攤子上,買了些素鵝,捆蹄,和一大包雜骨肉,沽了一壺老酒,回去點上燭,有吃有喝的喝到起更,才倒下頭入睡。但他朦朦朧朧的剛一闔眼,屋子裡便響起怪異的聲音,他被那聲音給吵醒了,在黑裡留神細聽,叫他聽出一點眉目來了。 最先,他聽見遠遠的馬嘶聲,啾啾嚦嚦的一連好幾陣兒,接著是擂鼓般的馬蹄聲,隆得隆得的從人頭頂上一路響過去,響過去,也夾得有用鞭子刷馬的聲音,慢慢的,那聲音消失了。鄭毛腿酒意上湧,越發的覺得困倦,他歪著嘴,打了一個長長的、倦意的呵欠,翻了個身,打算入睡了,誰知快要熟睡的時辰,怪異的聲音又把他吵醒了,他很不耐煩,皺著眉頭再聽。這一回,聲音又變了,沒有馬嘶,沒有蹄聲,而是毛竹扁擔和繩索摩擦的聲音,尖尖細細,吱唷,吱唷,又一個吱唷,其間還夾有挑擔夫叫號子的聲音,前頭的叫一聲:「哼呀!」 後頭的立時接一聲:「哼唷!」 前頭的翻了個花腔唱著:「哼呀哩個嘿呀!」 後頭的也翻個花腔應和著:「哼唷那個嘿唷!」 要是在平常,這種有節奏的呼吼聲,好像南六塘岸上船夫唱起的纖歌一樣,悅耳動聽。但當鄭毛腿困倦不堪,正要入睡時,聽來就覺得非常刺耳難受了。 「真它娘的,三更半夜裡,這樣的吵人,算是什麼玩意兒?真是活見鬼了!」他咒駡說。 他又翻了一個身;這回聲音又變了,吱吱軋軋的車軸聲輪流響,彷佛是很多雞公車結成的車隊,打頭頂的橫樑上推了過去,吵得他根本無法入睡了。 「這些拖尾巴的東西,惹厭透了,」他從牙縫裡迸出恨聲來:「這不是存心消遣老子?!」 他聽了又聽,黑裡的聲音不是來自旁的地方,就是在頭頂的橫樑上,一會兒是牲口,一會兒是挑擔子的,一會是車隊,夾雜著,輪覆著,另有扛包的叫聲,過秤的嚷叫,報碼子的聲音,撥算盤的聲音,簡直和碼頭的流水倉庫一樣的忙碌。 想睡睡不著,鄭毛腿固然恨得牙癢癢,但轉念一想,房子賃出去,租約上明明是寫著「作倉庫、堆雜物」的,他們趕夜進貨裝貨,也不能算是太過。人說:三錢賃個屋,任意唱小曲,何況他們幹的是正事,只好咬牙忍著,過幾天,等他們安頓妥當了,也許就好啦。 但第二天夜晚,梁上的聲音比頭一夜更大,一直吵到五鼓雞啼,把鄭毛腿的眼窩都熬得發黑,深深的陷下去了。他忍無可忍,忍到天亮之後,找來一架梯子,爬到橫樑上去看視,只見梁面上積塵零落,留下許多狐狸爬過痕跡,他這一看,算是動了靈機,想出很絕的主意來了!……他去買了兩斤菜子油,從梁頭貨潑到梁尾,潑得淋淋漓漓,能滑倒蒼蠅。心裡想:這一來,不怕拖尾巴的貨,再來擾人清夢了。 轉眼又到了夜晚了,鄭毛腿熄燈滅燭,坐在鋪上等著,看看梁頂上會有什麼樣的變化?天還沒起更呢,聲音又來了。起先是得得的馬蹄聲,和一片馬嘶聲,到了橫樑那裡,馬蹄踩著油,乒乒乓乓朝下掉,有個聲音在叫: 「這是怎麼搞的?天又沒落雨,路面滑得像塗了油,馬匹都掉到下麵去了。」 不但馬匹朝下掉,跟著來的挑夫和雞公車也朝下掉,活像朝湯鍋裡下餃子一樣,一時,哼的哼,喊的喊,呦呦的狐狸哀叫聲四起,估量著,有不少跌斷了腿,拐著腳瓜竄遁到外面去了! 這之後,一片寂然,再也不見動靜了。 鄭毛腿打了個呵欠,算是安然入夢,睡了一場好覺。早上醒來再一看,遍地狼藉不堪。原來狐狸所謂的馬匹,全是他們用咒語拘來的老鼠,跌死了七八隻,狐狸的擔子,是用狗尾草編結成的,而狐狸的雞公車,全是用扁豆和樹枝串出來的。除了這些,地面上還留有些小米、麥粒,和一片零星的血點兒,屋裡更彌漫著一股殘存的狐騷味道。 這檔事幹完了,鄭毛腿忽然又覺得不對勁,——也許是玩笑開得太重了,自己當時只想讓孤狸不再吵鬧人,沒想在梁上澆油的結果,反使很多小狐受了傷,斷了腿,果若胡老頭兒知道了,一定會來興師問罪的,自己這一方理屈,該拿什麼話來搪塞呢? 想來想去,想不出妥當的辦法,最後才不得不卅六計,走為上計。好在租金拿到手了,不必再跟狐狸同住這座古舊的大房子裡。新安鎮有個柳樹莊,莊上有親戚,自己還是趁著白天,卷起行李,悄悄的到柳樹莊投親去罷。身上有錢,到哪兒都能長住的。 論理 鄭毛腿是個無牽無掛的光棍漢子,打起兩個包袱卷子,用柳木棍挑著,趁著白天,下鄉投親去了。 他到柳樹莊找著親戚,吃了晚飯,躺在麥場角柳樹蔭下的繩床上,搖著芭蕉扇兒歇涼。柳樹莊離鎮幾十裡地,他以為狐狸再靈,一時間也不容易找到他。 天氣很燠熱,鄉下人都在外歇涼,不到三更過後不進屋,鄭毛腿躺著躺著,也就在繩床上睡著了。不知何時,在睡夢裡覺得有人在輕輕拍著他的肩膀,並且叫著他說: 「噯,鄭二爺,咱們三伯公設了席,請你過去吃盅酒去呢。」 鄭毛腿睡得迷迷糊糊的,翻了個身,揉了揉眼,也沒弄清楚來人說的三伯公究竟是誰,他總以為不外是柳樹莊的老前輩,瞧得起他姓鄭的,才擺酒待客的,他平素嗜的是酒,一聽說有酒,哪還有不喝的道理?! 「好!好!」他下床趿起鞋來說:「讓你們三伯父破費,真是不好意思,咱們這就走罷,我算是叨擾了。」 來人打著燈籠,繞著莊前的小徑走,鄭毛腿趿著鞋,踢踢遝遝的一路跟著,迷裡馬虎的,也不知走了多麼遠,一走走到河邊的蘆葦叢裡,那兒泊的有條船,來人擺手請他上船去,鄭毛腿走上跳板問說: 「你們三伯公住在河對岸?還得麻煩你們備了船來接我,這麼熱的夜晚,也真難為你啦!」 「哪兒的話?鄭二爺。」來人說:「我們三伯公是您的房客,房客請房東吃酒,天經地義,您就是走得再遠,我們按照吩咐,也要把您給請回鎮上去的。」 鄭毛腿一聽,心裡涼了半截,瞌睡蟲全跑光了。老天爺!他心裡暗自叫苦:誰知道來人所說的三伯公,就是那個向他賃屋的矮老頭兒胡老三呢?!早知道是他,自己賴在地上學懶驢打滾都行,決不會迷迷糊糊跟他來了。他原想冷不防的竄下船逃走了,再一看,左右都站的青衣漢子,手裡執著很熟悉的兵器,有的是青龍偃月刀,有的是三股鋼叉,有的是三尖兩刃刀,……恍惚是鎮上關帝廟、城隍廟、二郎神廟裡的神兵,對方防範森嚴,他便乖乖的入艙,不敢再動彈了。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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