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司馬中原 > 呆虎傳 | 上頁 下頁
一七


  「對不住,請開門啦!」敲門的高叫說。

  「誰呀?」牛甲嫂勉力的回應著。

  「推油過路的。」門外的聲音說:「只是想架起車來歇一歇腳,向您討瓢水渴。」

  牛甲嫂起來拔閂子開子,月光照在門前麥場上,可不是一隊推油的雞公車放列著,她數一數,一共有五輛車,十簍油,連拉車帶推車的,有十個漢子。

  「老天,你們的膽子真夠大的。」牛甲嫂吃驚的說:「這兒荒得半年不見一滴油,朝北邊,更是荒得緊,見到推油車,能撲上來硬啃掉,你們不怕有人劫油嗎?」

  「饑荒熬人,又有什麼辦法呢?小嫂子。」領頭的一個半老頭說:「咱們都是拖家帶眷的莊稼漢子,被逼得沒有活路了,只好結夥推油走險,圖個厚利。晝伏夜行的勞苦困頓不說了,這可是豁命的事兒。好在咱們都帶了傢伙,誰想劫油,咱們就把命拚上,人若不是沒路走,這種槍尖刀口上的利,誰肯圖呀?」

  牛甲嫂椅著門框,微微搖頭嘆息著:「月光暈暈黯黯,使她看不清這些人的臉,他們在這兒暫時歇歇腳,掄瓢舀些水,牛飲著,但他們明天就不知流落到哪兒去了?鋌而走險跟蹲在家窩裡熬荒,一樣的艱難啊!」

  推油的漢子喝了水,吸罷煙,向牛甲嫂道了謝,送給她四五個黑面粗饅頭。推油的漢子推著油車走後,扔下一樣他們不要的東西,被牛甲嫂撿著了,——那是一塊擦油簍的油布。那塊油布看起來很骯髒,粘沙帶土,變得黑糊糊的,但布上沾著很多能擰出來的油,這個牛甲嫂如獲至寶,她怎能不高興呢?……「油,油,給我一點油潤潤唇罷!」她想到躺在病榻上的丈夫牛甲的囈語,使她泛起滿心痛苦的哀憐。這一回,真算是天意,半夜能有推油的車隊路過,正巧在自家宅前討水喝,才使她能撿著這塊油布的。

  有了這幾個粗面冷饅,到房裡去,先替牛甲擦擦嘴唇,然後,把油布放在他鼻子前面搖晃著,讓他聞嗅那噴香的油味。

  說也奇,昏昏迷迷的牛甲,一嗅著油味便清醒了,無力的,但卻興奮的說:

  「油!哪裡來的油?好香啊!」

  「想吃些東西?」牛甲嫂說:「适才有一隊推油車經過這裡,他們還送給咱們幾個粗面冷饅呢。我這就下灶去,替你煮一大鍋油湯,蒸一蒸饅頭,包管你有一餐飽飯落肚,病就好啦!」

  沒油點不起燈,牛甲嫂一路摸黑進灶屋,打火生起灶火來,把冷饅給蒸上,又燒了一大鍋滾水,把那塊油布汆進去,一剎時,滿鍋都是油花兒,一屋子都浮騰起噴香的油味兒了。

  牛甲的病正是餓出來的,兩個粗面熱饅和一碗油湯下肚,人就坐起來了。

  「你是怎麼弄出油湯來的?」他問說:「是推油車給了你的油了?」

  「哪有那種好事,」牛甲嫂說:「是他們扔下一塊擦油簍用的油布,被我撿著了,我擰一擰,那上面有不少的油,就拿它放進鍋裡去,煮了一鍋油湯,留著給你喝的,是不是水添得多了,湯不夠濃?」

  「嘿!你真會把左話右說啊!」牛甲氣勃勃的說:「人說你不知省儉,一點也不錯,那麼大一塊油布,你只拿它煮一鍋湯?……你該拿剪刀剪下一個角,那樣,咱們不是能多喝好多頓油湯嗎?」

  「你是窮瘋了?餓傻了?」牛甲嫂說:「充其量只是一小塊油布,能有多少油沾在上面?拿它煮了滿滿一鍋湯,你還栽派我不是,指我不省儉?呵呵!天哪,這種日子怎麼過啊?!」

  夫婦兩個,為了這塊油布吵了一個早上,左鄰右舍的聽著了,都跑過來勸解,葛二嬸首先問起這是怎麼一回事?牛甲便把牛甲嫂撿到擦油簍的一塊油布,拿來煮了一鍋湯的事情,源源本本說了一遍,最後,他氣憤的攤開兩手,大聲叫說:

  「諸位鄰居長輩,你們都在這兒,人說:路不平,旁人踩。請替我評評理看?這麼一塊油布,只煮一鍋湯,可不是浪費了油?……我是在想,假如她有點腦筋,把它丟在水缸裡,咱們家不是一直有油吃了嗎?」

  「你的想法固然要比她好些,」年紀大的高大媽說:「但也未免太自私了一點,我在想,假如把它丟在咱們村前的汪塘裡,那,咱們全村吃那塘水的人,不都是喝著那油湯了嗎?……牛甲嫂年輕不知省儉,簡直該打。」

  「是啊!」葛二嬸也說:「開油坊人家出身的閨女,浪費慣了,日後還有誰敢娶?如今之計,只好把那塊油布從鍋裡撈出來,再放進汪塘去罷,這就好像吃茶一樣,那塊油布就是茶葉,泡了頭道,還能泡第二道,頭道你們喝了,咱們全村的人,只好喝二道,好歹也能沾些油味!你們說,誰還拿得出比這更好的辦法嗎?」

  「葛二嬸兒,」牛甲嫂沒好氣的說:「如今我才算學會什麼叫省儉了!這塊油布撈起來丟進牛家莊的汪塘,還是太浪費,也自私,因為只有一個莊子的人才吃得到,不如乾脆把它扔到後面的大河裡去,沿河幾百里路的人,吃了河水,不是也沾了油味了?」

  「對啊!」葛二嬸說:「你到底是聰明人,想出的法子又比我強上一等。那麼,咱們就把這塊油布扔到後面的大河裡去罷。我敢說:沿著河的兩岸,沒有誰如今是有油吃的,咱們這樣做,不是雪中送炭嗎?」

  她這樣說著,眼裡露出一股饑餓的、悲慘的、半瘋狂的笑意來。她和牛甲夫妻以及旁人,心裡都明白那樣一小塊油布扔進河去,下游的人,也許連一粒油花味兒也看不到,但他們都願意相信,他們內心裡樂於助人的意願卻是真實的。無論歲月再怎麼艱困饑寒,只要有這種意願在人心裡萌芽,這世界上的人就不會完全絕望,真正的孤單了。

  ***

  日子就這樣反復的輪轉過去。也許到了後世,在一般太平歲月裡成長的人們,過慣了豐衣足食的生活,會把它當成誇張失實的笑話來看。而在當時,在那種饑寒歲月中撐熬過的人們,決不會這樣想的,也許他們會笑,而在笑著時,他們會流出真情的淚來。這些生活才是歷史,他們本身就是主人。史書固可鑒今,但一碗照得見人臉的清湯,又何嘗不能?用顫抖的手端著粗陶制的碗,在中國滔天的苦難裡,在北國鄉野的荒亂中,無數無數的人,都曾那樣照映過他們自己,一點酸苦的淚,從眼睛流至鼻翼,再滴落到碗心去砸碎人的影子,那便是真正的生存。

  他們確是那樣的活過。

  附記:

  去年冬寒季,我應邀至輔仁大學演講,繼舉行座談,會中,一位青年朋友詢及抗戰及剿匪時期北方農民的貧苦饑寒生活,因為他的父親經常提及那些非人的生活情境,使他很難相信那是真實的。我當時便答覆他不必懷疑,當暴力侵淩的時刻,人為的災患和自然的災患交煎著,鄉野人們的生活確是不如犬馬。

  最近由於世界性的能源缺乏,物資短缺的影響,常聽有人怨苦著。環顧當前社會,比之抗戰剿匪期間一般人們的生活,真不知豐足千萬倍;一時有感,乃成此論,不敢說怎樣勵人,至少可以自勵罷。

  作者于六十三年舊曆除夕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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