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司馬中原 > 呆虎傳 | 上頁 下頁 | |
一五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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葛二嬸嘴饞,到牛家去拜年,賴著身不動,吃了兩筷子菜,啃掉半個窩窩頭,喝了兩碗稀飯,咂著嘴唇出來,對鄰居們形容說: 「今兒我總算在牛甲家裡潤了腸子啦!你們不知牛甲嫂在那菜裡放了多少油?至少有半酒盅的油,吃得人一心油,一直漾到頸子上來。」 「牛甲嫂一向是捨得的,」李三嬸說:「她是油坊的大小姐,早年在家裡,吃油像吃水一樣,如今雖然光景不同了,但要她改掉那份大戶人家小姐的脾性,可沒那麼容易罷?她丈夫牛甲也管不了她。一盤菜就用半酒盅的油,簡直是太糜費了啦!」 婦道人家舌頭長,很快就傳遍了整個村子。大家也許都窮得吝嗇了,都覺得牛甲嫂不懂得省儉過窮日子,甚至於村裡的老人們還把牛甲叫的來,著實教訓了一頓,要他好好的回家管一管媳婦。 牛甲和牛甲嫂夫妻倆,原本很恩愛,但牛甲也是窮傷了心,餓昏了頭,竟連性情都改變了。他聽了鄰舍們的話,認為老婆不省儉,回家著實把牛甲嫂埋怨了一頓。 「說真的,你娘家送來的一點糧和油,照理你有權區處,也許我這話不該說,——吃完這批糧,還會打天上掉下糧來?苦日子長著啦,你這樣糜費,日後,咱們一家人真會最先餓死。」 「我這只是為著過年,給你們父子倆納納饞,」牛甲嫂酸苦的說:「若是換在平時,我哪會做幹的窩窩頭?用半盅油去炒薯葉啊!……誰說過,人的腸子若是多時不沾油,就會變薄變脆,跳跳也能跳斷掉的。」 「聽那些瞎話!」牛甲說:「草腸子就是沾油,也不能沾太多,半盅炒菜的油,會使人吃壞肚子的。」 「好罷。」牛甲嫂掉下眼淚來:「你叫我省,日後我儘量學著省儉就是了。像葛二嬸她今年的年夜飯,還捧上一盤子年魚,——那是一尾木刻的魚,有頭有尾,活像真的,不過,不能吃,只能看,葛二叔喝著稀湯寡水,把那魚看了一眼說:『好啊,年魚年余,年年有餘,看見就好了,快端下去,免得惹饞蟲。』你若要我那樣,我也會刻些木雞木魚、木肉木蛋,輪流端到桌子來,吃不吃到嘴是一回事,總有那麼點兒意思。」 「那些事留著日後再講。」牛甲說:「如今春沒到,草沒茁,我得去挖掘草芽去了。」 「咱們帶上籃子,分著挖罷。」牛甲嫂說。 牛甲嫂和鄰舍的婦道,一起到村後去挖掘草芽,細嫩的草芽,牲口能吃的,人當然也能吃。亂世的人,其實還不如承平年間的牲口,驢吃麩粉馬吃豆,連豬都吃糠和豆餅,如今,白豆餅甭說了,就連能吃得起黑豆餅的人家,也如鳳毛麟角,不是人不如牲畜怎麼的?但是,挖掘草芽也是很有學問的事情,野草千百種,有些根多,有些根少;有些人能吃,有些人不能吃;有些人畜都不能吃,吃了會被毒死;挖掘草芽的人,要能從挖出的草根一眼判別出它是哪種草?有毒沒毒?能不能放進籃子裡,帶回去下鍋? 像牛甲嫂這樣大戶人家出身的人,原不懂得這些,但她嫁到牛家來,遇上多年荒亂,也逐漸逐漸的學會了。不過往年地下濕潤,比較容易挖掘到草根,今年鬧旱旱得凶,泥土幹成硬塊兒,連草根都枯乾啦,挖掘半天,籃子仍然沒有多少一點點,人蹲得腰酸背疼,兩腿都麻木了。 抬頭歇歇氣,春在哪兒呢?遠遠近近的林木,幹死一大半,就有些沒死的,樹幹上的皮層,也被餓極的人們剝掉了,活像沒穿褲子的孩子,赤裸著精瘦的白腿,看上去骨棱棱的,彷佛是人的鏡子。卷沙的風吹刮著人臉,還是那樣的尖寒,沙是黃的,樹是赭黑的,天那樣高邈,地那樣遼闊,蹲在野地上的人影兒,越發顯得孤伶無助,好像已經離枝的殘葉,隨時都會被捲進溝渠。 人到這種辰光,不由得不朝回頭想,眷戀過往時日裡豐衣足食的情境。日子從那時起,一路下斜坡,越過越艱難,真彷佛要通到地獄裡去一樣。朝回想,朝前望,人總盼著往昔那種繁盛的日子能夠再出現,那麼,人就受些饑寒困苦的煎熬,也不算什麼了。 就算旱象能消,兵荒馬亂能過去,這段荒春也夠人熬的,人究竟不是九條命的貓,能紮上嘴,光是勒緊褲帶過活啊!這樣看來,巴望得太遠,就顯得不實在了。 「再過一些時,等到野菜茁出芽來,就會省點力氣了。」牛甲嫂對葛二嬸說。 這種盼望,該不算巴得太遠罷?年已經過了,不久就是百草萌芽,春暖花開的季節啦!她這樣感喟的喃喃著,空茫的眼裡,便浮起幻想的圖景來,她看見紫英花搖漾著,蒲公英展著星芒般的綠葉子,七角菜帶刺的硬葉斜舉著,濃密的小蒜泛出一片油綠,馬金菜總和巴根草一樣低低的貼著地面蔓衍,初茁的水蘆心也是很好吃的,地喇叭和野芙蓉,村上人也都吃過,馬節節,鳳頭草,狗尾草,都是無毒的草類,紅紅的枸杞子,當然算是野草中的珍品了,……而這些野草,得要有一場春雨的催發,才能很快的茁生出來,可是,天上連一片雲翅都沒有,連一向耐旱的榆錢樹也幹死了很多啦。在鄉間,桑樹和榆樹都是救人命的恩樹,桑葚和榆葉,被人形容為養命的天糧,如果連這些樹也死光,人將怎麼活啊!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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