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司馬中原 > 呆虎傳 | 上頁 下頁 | |
一四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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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也沒有什麼可歎的了,二嬸兒。」牛甲嫂說:「聾老爹說得不錯,咱們苦歸苦,但還有比咱們更苦的人家呢,想一想比上不足,比下有餘,也值得寬慰啦。」 不自寬自慰又能怎樣呢?天災也罷,人禍也罷,都不是蹲牆角,捧紅窯碗的鄉下人能左右得了的,只有逆來順受罷了。地窖裡的紅薯、薯乾,存糧極有限,留下一點玉黍蜀和高粱面的人家,把它看得比金子還要貴重。早先聾老爹講前朝的故事,引用一句古老的俗語,說是:庶人無事不吃雞,如今,若不遇上稀客,連雜糧都上不了桌啦。平時吃的不是飯食,一鍋清水,煮些紅薯或是薯乾,再打些曬乾變黑的薯菜下去,……那就是早年的豬食。有時換換口味,吃麥糠和搗碎的榆樹皮,那可比豬食更等而下之,但能有這種吃法,已經算是中等人家了。 前莊魏癩子一家五口人,連麥糠和薯葉都吃光了,魏癩子便撿些砂石,搗爛了吃石粉搪饑,結果一家老小都得怪毛病,腹脹便結,拉不下屎來,疼得捧著肚皮哼叫,鄰舍想出個笨方法來治他們,要他們光著屁股,反翹著,使耳挖慢慢的朝外挖屎。 聽說還有人餓瘋了吃爛泥的。 做丈夫的牛甲,原是個年輕快樂的莊稼人,艱難的日子老是這樣的輪覆,也把他的脾性磨得暴躁起來啦。田地遇大旱,硬得插不進犁尖,他再會做莊稼活,也英雄無用武之地啦。有一度,他刨起窖藏的鳥銃,想出去打獵,但卻買不到黑火藥,他轉了轉念頭,剝些樹皮搓揉搓揉,編了一張獵罟,想獵些野兔什麼的來充饑,獵罟張在幹死的灌木叢邊,一根兔毛都沒能粘得上。最後他扛起一柄鐵鍬,賭氣的說: 「沒辦法了,能挖到幾隻野老鼠吃吃也是好的。」 「有那種好運氣?」牛甲嫂說:「咱們有兩年沒見葷腥了啦。」 「何止沒見葷?」牛甲粗聲嗓氣的:「連素油也沒有半滴沾鍋啊,人的腸子,太久沒有一點油去潤潤它,就變成草腸子,跳跳就會斷的。」 「快甭說了,」牛甲嫂望著做丈夫的餓皺了的臉,心酸酸的:「單望你能獵著什麼,有葷就有油,好歹也能潤潤胃腸。」 牛甲去刨野老鼠沒有刨得著,卻用鐵鍬砸死了一隻餓麻了腿的老烏鴉,高高興興的拎了回來。 「我說小牛毛兒他媽,」牛甲說:「老烏鴉這玩意兒不好吃,但找不到旁的鳥蟲,只好馬虎點兒,燒鍋水燙燙,我來拔毛罷。」 「天哪!」牛甲嫂叫說:「烏鴉是臭骨頭的鳥蟲,烏鴉又是骯髒性子,常在荒墳塚裡啄食腐屍,你就下鍋煮出來,它的肉也是酸臭的,這種東西,怎麼吃法?」 「你少大驚小叫,」牛甲說:「這總比吃石粉要好得多,再怎樣,烏鴉肉總不會吃死了人罷?」 牛甲嫂想了一想,這倒也是事實,誰叫人遇著荒亂年成呢?她便上灶去張羅,打理那只老烏鴉去了。烏鴉肉還沒盛上桌子呢,牛家莊的鄰舍都伸著鼻子,一路聞嗅過來啦。 「哎喲,牛甲嫂,你們家的牛甲是在哪兒擒著大錢來了?竟然買肉下鍋呀?弄得整個村子,都是肉香味兒,引得人流口水,饞蟲爬到喉嚨管啦。」 這也難怪他們,牛甲嫂明白,常常饑餓使人的鼻子都靈敏起來了。她覺得很尷尬,不好說出她煮的不是豬肉,只是一隻老烏鴉,但牛甲倒不介意這些,掀開鍋蓋來,指著說: 「我哪兒有錢買肉?鍋裡煮的,只是一隻臭老括子,你們願意嘗的,就夾兩塊嘗嘗好了!」 若是在早年,誰也不會吃這種鳥蟲,但饑餓熬人,連高大媽、李三嬸、葛二嬸她們幾個婦道人家,也都嘗了幾塊,葛二嬸嘗過之後,居然品味說: 「人餓極了,恁是什麼東西都吃得下,平素咱們誰會吃臭老括子?如今嘗起來,只是略帶些酸味,倒也並不難吃。」 「這就好,」李三嬸說:「荒年多烏鴉,咱們設網捕捉它下鍋,就餓不死人啦。」 村裡的人,也為這事集議過,大夥聯手去捕獵烏鴉,但烏鴉也是聰明的鳥蟲,一見有人捕獵,它們便飛往遠處去了。這時候,牛甲嫂的娘家弟兄來看望他們,捎來二鬥玉黍粉,一瓶油豆,說明這點糧食,是費了很多力量去張羅來,送給他們救急的。東西雖然不多,但這份火熾熾的情意,燙人肺腑,娘家弟兄臨走時,牛甲嫂送到村梢頭,兩眼都淒淒潮濕了。她想過,俗話說得不錯:寧在饑上得一口,不在飽時得一鬥。這兩鬥糧粉和一瓶油,在早先根本不算什麼,但在這種要命的辰光,它就是能救命的寶物了。 為這事,她精打細算著;轉眼就要過年了,過年時,她得抓點玉黍粉,煮一餐玉蜀黍和薯乾稀飯,另外,倒點兒油,炒一盤黑薯菜當菜,好歹讓丈夫和兒子解解饞,餘下的黍粉,要吃到春暖時節,接得上田裡的野菜,而那瓶油,至少要吃到來年春季,還得留點兒好膏一膏車軸什麼的。 牛甲嫂計算得很仔細,可是同村還有許多戶忍饑挨餓的人家在,這些平時守望相助的鄰舍,一聽說牛甲嫂的娘家送了食物和油來,便過來商借。大夥兒都是好鄰居,有飯大家吃也是該當的,無論如何,牛甲嫂也不能板起臉孔來拒絕他們。她和丈夫牛甲兩個人一再商議,最後,決計勻出一鬥玉黍粉和半瓶油,借給村裡的鄰居們。借糧是論碗計的,有人借一碗,有人借半碗,借油呢,只好論酒盅了,有人借一酒盅,有人借半酒盅。甭看半酒盅的油還不夠一口喝的,把它傾在絲瓜穰子上,拿它擦擦鍋底,使食物沾上些油味,足足夠半年用的。 這些食物,為牛家莊帶來一陣興奮倒是真的,若說能使人寬心,那還談不上。因為一過年,就是長長的荒春,每人每天一口糧,也十倍於這個數目,人還得另想法子活下去。 *** 在那種熬荒的歲月裡,年景的黯淡就不消說了。 沒有鞭炮,沒有鑼鼓,只有粗糙的紙紅土對聯和掛廊,略微妝點出這個曾經喜氣洋溢、熱鬧非凡的節日。由於天鬧大旱的緣故,年間沒有雨雪,人們便端著碗,坐在朝南的矮簷下麵,一面吃著清得照見人臉的稀湯,一面曬著太陽。 牛甲嫂準備的年飯,該是全村最豐盛的了。她煮了一盤子油炒幹薯葉兒,拌了幾滴油的紅白蘿蔔絲,四個黍面蒸出的窩窩頭,一盤薯乾,另外就是黍粉薯葉和紅薯混煮的稀飯。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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