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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八


  「其他四個集鎮裡,以南興集的龍舞得最好,」葛威欠身說:「不過,比起咱們慎武堂來,在身手上,功力上,多少還要差些,這全是老師傅您的功勞。」

  「哪兒話,我已經老了!」蕭金老拳師打著宏亮的哈哈說:「不過,我還是不服老,今年我要親自執珠出場,再替五河原鎮爭一個會魁來。」

  「那還有什麼好說的,」葛威也笑說:「您若是親自出馬,這個會魁是穩得的了。」

  「問題不在舞龍上,」馬萬里說:「倒是銀鳳二妹主撐的那個旱船,丑角杜小七兒前不久跌傷了腿,一時還無法找到適當的人選來替他,如今是臘月,一翻過年,會期就到了,這個人該找誰替呢?」

  機會來了,費嘯猴極不願放過,當時就笑著哈腰為禮,毛遂自薦說:

  「恕晚輩斗膽插口打岔。這個丑角,當年我在石家潭出會時也曾扮過幾回,如今晚輩在五河原開設茶館,能為鎮上爭面子的事,應該當仁不讓的挑起來,不知老爺子您覺得如何?」

  費嘯猴這樣說話時,葛威覺得有些意外,馬萬里也怔了一怔,臉上微露不快的神色,但並沒說什麼,倒是蕭金點頭說:「好!嘯猴,你能自告奮勇的出來接替小七兒,當然很好,不過,賽前得要抽空常練習,茶館生意不會太耽誤罷?」

  「不會的,老前輩。」費嘯猴說:「我這兒有新請的帳房,有四五個小夥計,人手盡夠了,若不是您跟葛大爺、馬隊長親到茶館,我用不著站在一邊伺候的。」

  「那就好。」蕭金說:「若要練習,我會著人過來通告你的。」

  就這樣,費嘯猴沒費什麼力氣,便取得了接近蕭銀鳳的機會了。在馬萬里的心裡,始終提防著姓費的,他蕭金既是師傅,又是岳丈,他親自點頭答應的事,使馬萬里不便再出語阻攔,但他卻差出琴師來,在練習時暗自監視著費嘯猴的言行,恐怕他會耍出什麼意想不到的花樣來。

  旱船練習的場子,分在杜家醬園的後院,那是個砌著青色方磚的方形大院子,院角立著落光了葉掌的梧桐樹,風劃過樹枝,打著尖溜溜的呼哨。費嘯猴跟銀鳳頭一回練習時,他作揖打拱的對她很客氣,口口聲聲尊她為二小姐,他說:

  「二小姐想必知道,我是南街碼頭邊開茶館的費嘯猴,早先浪蕩不成材,胡闖亂混,差點貼上命的,我說的都是實心話,萬望二小解您甭介意。」

  「不錯,你是茶館的費老闆。」銀鳳說:「你不必那麼客氣,我聽我爹說過,說你能改過,很有志氣呢。」

  「嗨,老蕭前輩那真是太抬舉我了。」費嘯猴說:「弄下匝槍開爿茶館,祗能說懊悔當初的孟浪,那能談到有什麼志氣?」  

  「哪裡,人朝高處走,總是好的。」

  這樣簡單的寒暄了幾句,也就沒再說什麼旁的了,但一個是有心,一個是無意,心裡的想法便自不同。費嘯猴是闖過混過的,焉能不知聽話聽音兒?銀鳳雖只簡單的說了幾句話,費嘯猴一入耳,就知道這妞兒對他的印象還不算壞,至少還不會憎厭。最初的印象實在是一扇門,門不緊閉,自然有登堂入室的機會。他自認對於調情有他的一手,但有琴師和另兩個女孩在旁邊,他不願意顯露出來,他得再找更適當的機會。

  費嘯猴人原就生得很清秀俊朗,再加上三分裝出來的斯文老實,恭謙有禮的樣子,落在蕭銀鳳的眼裡,真覺得這個年輕漢子跟街坊傳聞裡的闖將並不一樣。他不是一個兇橫霸道的人物,紅眉毛綠眼睛的,叫人看來駭懼;他比五河原一般的年輕漢子,看著都要爽眼得多。她不明白像費嘯猴這樣的男人,怎會揣上匣槍,過那種刀頭舐血的日子,一過過了那麼久?怎會和小叫天那種殘花敗柳般的女人,夾七夾八的糾纏不清?她越是聽這些聽得多,越對費嘯猴產生一種近乎憫惜的情緒。

  雙方既都有了這些心理,在一道見練習撐旱船,自自然然的談說幾句,便都不覺得怎樣了。費嘯猴拿捏銀鳳的心理拿捏得很准,他知道這個面貌平常的妞兒,由於她爹的輩份高,名聲大,家規又嚴,廿年來,她根本沒有機會接近年輕的男人,也沒有誰真的對她動過心,像這種情形,她的心是最容易乘虛而入的。

  練習當中,間歇休息的時候,費嘯猴對她談起石家潭,該到他半瞎的老娘,他饑餓貧困的童年,他的口才很好,又說得十分可憐,使蕭銀鳳對他當初為什麼拎槍混世,抱著最大的關切和同情。

  「一個人一旦蹚渾水,旁人就都拿另一種眼光看你了。」他說:「二小姐也許聽過關於我的種種流言,拿小叫天來講罷,我確曾到她那邊去過,楊子高死不足惜,但那女人沒有道理出賣他,楊子高生前並沒薄待過她,我恨她,一直想找機會報復她,把她請到茶館管賬是假,我想弄明她是怎樣把楊子高出賣掉的?誰知我沒動手,她自己卻失足掉下河淹死了,她做了那種虧心事,老天便讓她受報應!」

  「不要再講你過去的那些了,」銀鳳說:「你如今正行正業的開了茶館,辛苦積攢著,日後的日子越過會越平坦,你只要為人正派,那些流言,不久便再也聽不著了,何必一定把它鬱在心裡呢?」

  練旱船不過練過四五次,費嘯猴就使銀鳳對他有了傾心的感覺。她癡癡的托著腮聽他說話,兩眼睜著,連眨都忘了眨,她眼裡樣著異樣的神采,一股濃濃的情意,幾乎要從她的瞳仁裡迸出來,使她整個的人,看上去要比平常添了些嫵媚。依他的經驗,他釣上她已經不成問題了,只是時間和機會該怎樣把握的問題。鄉間有兩句俗話,說是:閨女犯猛,寡婦犯哄。它的意思不難理會,拿要拿捏得恰到好處才成。通常,像蕭銀鳳這個妞兒,天性憨厚古板些,要她把心裡的情意化成言語,恐怕她掙粗脖子也說不出半句來;她既不說,只有看了,她越是喜歡某個人,她當著那個人的面,便越會害羞臉紅,她又害羞又不避著那個人,那就差不多可以動猛了,——費嘯猴業已有了這種把握。

  送灶前夕,五河原鎮上一片五顏六色的年景,家家戶戶到年市上去買年貨,熱熱鬧鬧的忙年,廟會的各種節目的練習,都暫時停止了。

  費嘯猴卻沒有什麼必要幹的事情,他把茶館的雜事,全交托給帳房料理,自己卻穿得一身新,收拾得整齊又乾淨,在慎武堂蕭金的宅子附近徘徊著。蕭家宅子雖有些小徒弟做幫手,但宅內的事務多,擔子都落在銀鳳的頭上,費嘯猴料定她必會常常出來辦事,存心在暗中守候著。頭一回銀鳳出街,挽著籃子,買燈草、五香、香燭和掛廊之類的物品,他在人潮裡挨近了她,故作驚訝的對她說:

  「二小姐,這些雜事,也得煩勞你自己出街來買呀?蕭老爹不是有好些小徒弟,不能幫忙麼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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