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深雪 > 深夜與早晨的周記 | 上頁 下頁
三十三


  她放下叉子,抹了抹嘴,走回樓上她的房間。她在樓梯向下望,父母仍在說笑,父親也沒有望上來,都不再理會她了。

  她走回自己的小床上,又再次鑽進被窩。那朱古力蛋糕,一點也不好味。

  反而很想吐出來。

  這就是八歲那年發生的事。在八歲之年,發生了不只一次這樣的事,大約發生過三、四次,然後九歲了,十歲了,也一樣,重複著。

  母親不在家,父親卻在的話,他會強迫加柔做一些她完全不想做的事,譬如一起看色情雜誌,當然,亦會與她性交。

  她拒絕她反抗她哭叫,但他沒有理會,眼神依然猙獰討厭。漸漸,她明白了,那根本是不屬於人的眼神,反而像禽獸。學校旅行參觀的動物園,內裡的獅子老虎,都有那種眼神。

  肆無忌憚的,霸道的,不理會眼前人感受的。

  無人性的,兇狠的,歹毒的。

  事後,他又必然說些安慰她的謊話,久而久之,反而是在這一刻,她最感到厭惡。

  她開始分辨得出,父親只用著一個「愛」字來掩飾他對她的傷害。他用愛去控制她軟弱無力的生命。

  對了,他根本不愛她,他無可能是愛她的。

  看透了成年人眼神的小女孩,得知了人間最痛的悲劇:傷害你的人假裝愛你。父親送的禮物卻越來越可愛。她有名貴的洋娃娃、玩具屋、模型汽車。她收禮物時會說謝謝,然而她已不會笑了。

  母親總有微言,「你買那麼貴重的東西給加柔,卻沒有送過什麼給我!」

  父親便說:「我送你我的全心全意!」

  母親便哈哈哈的笑,加柔聽著,四方八面的酸意恨意和悲傷一一湧至。她不相信父親是愛她的,她亦不相信父親是愛母親的。

  若果母親知道了這件事,她會有多傷心失望?她一直那麼崇拜自己的丈夫,知道他是一個這樣的男人之後,她的心會有多傷?

  加柔替自己難過,也為母親難過。

  十歲的她比同齡的小女孩成熟很多倍。她也一天比一天沉默寡言,她不開朗,很少笑。她也日漸不注重儀容和整潔,三天不洗澡,一星期不洗頭髮;書包內有餅乾碎也有蟑螂,指甲有了黑邊,眼角是不洗面留下來的眼屎。

  她也不愛自己了,甚至討厭自己。

  父親在事後的甜言蜜語中常說她可愛、吸引、令他很興奮,諸如此類。她懷疑,如果她不是這模樣,可能父親永遠不會傷害她。她醜一點、臭一點,她便可以只做他的女兒,命運便不會如此。

  她不要自己了,她把自己變得很差很差。

  十歲的時候,爺爺奶奶從香港來看她,兩老為著掛念孫女而來,卻在看見加柔之後,失望到不得了。在第一晚的晚飯中,蓬頭垢面的加柔把整塊臉埋在義大利粉中,不用刀不用叉,像狗一樣只用口吃她的晚餐。

  爺爺奶奶很愕然,母親則很尷尬,她討厭加柔令她丟臉。這數個月來,女兒的不修邊幅已令她好懊惱,今天當著老爺奶奶面前,她居然扮成一隻狗。她討厭當一隻狗的母親,這只會令人以為她教導不力。

  母親一團火湧上心頭,一手抽起加柔便掌摑,加柔吐出口腔中的義大利粉,接下來是狂哭。

  爺爺奶奶在旁一邊說著;「小朋友要教不要打!」「別嚇壞小孩子!」

  加柔越哭越狂,扯著母親的雙手不放,她說不出言語來,她只是抓住她的母親,她有話要說,只是太痛苦,所以她說不出。

  那一晚,她被母親反鎖在她的房間內,她一直哭,哭到天亮。

  時值深秋,三藩市的氣溫怡人,沒有寒冬,只是,秋天已不是夏天,夏蟲會在秋季的盡頭老死。一隻蝴蝶由窗外飛進加柔的房間,在天花板的範圍飛舞了一會之後,便停在吊燈的燈泡之上,不怕熱也不怕燙,貼著燈泡等待它的死亡。

  一隻飛進來等死的蝴蝶。

  那一夜,她便瞪著那只蝴蝶,一直到深夜。凝視電燈泡的光芒太久了,看得眼睛也累了,她也仍在看。她想知道,究竟是蝴蝶快死,抑或是她快死一點。

  加柔懷疑,她要死了。然而清晨一來,那蝴蝶掉了一邊翅膀,是它先死,她還健在,而且她更被爺爺奶奶帶到唐人街喝早茶。

  臉色煞白,眼光光的她與她的家人在茶樓喝茶吃點心,她很靜默,但胃口頗好,吃得很多。

  一家人圍坐在一張台喝早茶,任誰看見,也會說這真是和睦的一家人。連加柔自己也想,這是無破綻的,對,無人會知道的。

  既然蝴蝶死了,她卻又不死,自然要多吃一點,要不然半生不死怎麼算?

  只是,她真是吃得太多了,當嘴裡有蝦餃叉燒飽與馬拉糕時,她咀嚼不到兩分鐘,便又全部嘔吐出來,弄得一台一身都是。

  樂太太又再一次感到尷尬和羞怒,她不明白為什麼她的孩子會在她老爺奶奶面前連番出醜。這一次,她扯著她直奔出街外,她說:「你這是什麼意思?你這是丟我面子嗎?我有什麼得罪你?爺爺奶奶許久也不來一次,一來了你便每次吃飯也糊裡糊塗不知所謂?」

  加柔沒有理會她的母親,她本來想再多嘔一次,但一抬頭,卻就看到深秋三藩市的海旁有多美麗。那陽光,比其他季節都金黃,空氣有那海水的腥香混和秋葉的清脆。而海洋,好閃耀啊,是一千億雙最美麗的眼睛在閃爍。那一千億雙眼睛,溫柔而憐憫地,眷顧著地。

  她不想再嘔了,只是手腳一軟,蹲到地上哭。樂太太無可奈何,便叫她的父親出來看她,她的父親在其他人面前碰也不碰她,只是說:「小朋友的情緒不是大人可以理解的。」

  然後一家人便回家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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