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街頭巷尾(5)


  水上花園

  那是過去的一大片沼澤,而今部分已成了城鎮,另外一小部分彎彎曲曲的水道,仍然保存著,成了水上的花園。本來也是要自己去划船的。星期天的舊貨市場出來後計畫去搭長途公車。我的朋友約根算准我必然會在星期日早晨的市集裡與當地人廝混。他去了,也果然找到了我與米夏。於是,我們沒有轉來轉去在公車上顛,坐了一輛大轎車,不太開心的去履行一場遊客必做的節目。

  一條條彩色繽紛的木船內放著一排排椅子,比碧潭的大船又要大了些。墨西哥人真是太陽的兒女,他們用色的濃豔,連水中的倒影都要凝固了。

  參考書上說是二十五塊美金租一條船,劃完兩小時的水道。船家看見是大轎車來的外國人,偏說是五十美金,我因不肯接受約根的任何招待,堅持報社付錢,就因如此,自己跑去與人爭價格,已經降到四十塊美金了,當然可以再減。講價也是一種藝術,可惜我高尚的朋友十分窘迫,不願再磨,浪費了報社的錢,上了一條花船。

  三個人坐在船中木頭似的沉默無聊,我忍不住跑去船尾跟船家說話,這一搭上交情,他手中撐的那只好長的篙跑到我手上來了。

  用盡了氣力撐長篙,花船在窄窄的水道裡跟別的船亂撞,這時我的心情也好轉了,一路認真撐下去。本來沒有什麼特別的水道,只因也有音樂船、賣鮮花、氊子和食物和小船一路擠著,它也活潑起來。雖是遊客的節目,只因長篙在自己的手中,身分轉變成了船家,那份生涯之感便是很不同了。

  那一天,我的朋友約根沒有法子吃他昂貴的餐館,被迫用手抓著碎肉和生菜往玉米餅裡卷著做「搭哥」吃。買了一大堆船邊的小食。當然,船夫也是請了一同分食的。水上花園的節目,一直到我們回碼頭,我將粗繩索丟上岸,給船在鐵環上紮好一個漂亮俐落的水手結,才叫結束。自己動手參與的事情,即便是處理一條小船吧,也是快樂得很的。奇怪的是同去的兩位男士連試撐的興趣都沒有。你們求什麼

  又是一個星期天,也是墨西哥的最後一日了。我跟米夏說,今天是主日,我要去教堂。

  來了墨西哥不去「爪達路沛大教堂」是很可惜的事情。據說一五三一年的時候,聖母在那個地方顯現三次,而今它已是一個一共建有新舊七座天主教堂的地方了。「爪達路沛的聖母」是天主教友必然知道的一位。我因心中掛念著所愛的親友,很喜歡去那兒靜坐禱告一會兒,求神保佑我離遠了的家人平安。

  我們坐地下往城東北的方向去,出了車站,便跟著人群走了。洶洶濤濤的人群啊,全都走向聖母。新建大教堂是一座現代的巨大的建築,裡面因為太寬,神父用擴音機在做彌撒。

  外面的廣場又是大得如同可以踢足球。廣場外,一群男人戴著長羽毛,光著上身,在跳他們古代祭大神的舞蹈。鼓聲重沉沉的混著天主教擴音機的念經聲,十分奇異的一種文化的交雜。

  外籍遊客沒有了,本地籍的人,不只是城內的,坐著不同型狀的大巴士也來此地祈求他們的天主。在廣場及幾個教堂內走了一圈,只因周遭太吵太亂,靜不下心坐下來禱告。那場祭什麼玉米神的舞蹈,鼓得人心神不甯,而人群,花花綠綠的人群,擠滿了每一個角落。我走進神父用擴音機在講話的新教堂裡去。看見一對鄉下夫婦,兩人的身邊放著一個土土的網籃,想必是遠路來的,因為籃內卷著衣服。

  這兩個人木像一般的跑在幾乎已經擠不進門的教堂外面,背著我,面向著裡面的聖母,直直的安靜的跪著,動也不動,十幾分鐘過去了,我繞了一大圈又回來,他們的姿勢一如當初。

  米夏偷偷上去拍這兩人的背影,我看得突然眼淚盈眶。那做丈夫的手,一直搭在他太太的肩上。做太太的那個,另一隻手繞著先生的腰。兩個人,在聖母面前亦是永恆的夫妻。

  一低頭,擦掉了眼淚。

  但願聖母你還我失去的那一半,叫我們終生跪在你的面前,直到化成一雙石像,也是幸福的吧!

  我獨自走開去了,想去廣場透透氣,走不離人群,而眼睛一再的模糊起來。

  那邊石階上,在許多行路的人裡面,一個中年男人用膝蓋爬行著慢慢移過來,他的兩隻手高拉著褲管,每爬幾步,臉上抽筋似的扭動著,我再低頭去看他,他的膝差哪裡有一片完整的皮膏——那兒是兩隻血球,他自己爬破的一癱生肉,牛肉碎餅似的兩團。

  雖然明知這是祈求聖母的一種方式,我還是嚇了一大跳,哽住了,想跑開去,可是完全不能動彈,只是定定的看住那個男人。

  在那男人身後十幾步的地方,爬著看上去是他的家人,全家人的膝蓋都已磨爛了。

  一個白髮的老娘在爬,一個二十歲左右的青年人在爬,十幾歲的妹妹在爬,一個更小的妹妹已經忍痛不堪了,吊在哥哥的手臂裡,可是她不站起來。

  這一家人裡面顯然少了一個人,少了那個男子的妻子,老婆婆的女兒,一群孩子的母親——

  她在哪裡?是不是躺在醫院裡奄奄一息?是不是正在死去?而她的家人,在沒有另一條路可以救她的時候,用這種方法來祈求上天的奇跡?

  看著這一個小隊伍,看著這一群衣衫襤褸向聖母爬去的可憐人,看著他們的血跡沾過的石頭廣場,我的眼淚迸了出來,終於跑了幾步,用袖子壓住了眼睛。

  受到了極大的驚駭,坐在一個石階上,硬不在聲。那些人扭曲的臉,血肉模糊的膝蓋,受苦的心靈,祈求的方式,再再的使我憤怒。

  愚蠢的人啊!你們在求什麼?

  蒼天?聖母馬利亞,下來啊!看看這些可憐的人吧!他們在向你獻活祭,向你要求一個奇跡,而這奇跡,對於肉做的心並不過分,可是你,你在哪裡?聖母啊,你看見了什麼?黃昏了,教堂的大鐘一起大聲的敲打起來,廣場上,那一小撮人,還在慢慢的爬著。

  我,仰望著彩霞滿天的穹蒼,而蒼天不語。這是一九八一年的墨西哥一個星期天的下午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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