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永遠的馬利亞(4)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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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我送了她就回來。」荷西喊著。 「不必回來了。」我大叫起來。 荷西過了很久才回來,說法蘭西斯請他喝酒呢。又形容了馬利亞的房子,四房一廳,有這個,有那個,前有小花圃,後有天井,最後又說:「還有,她有一樣你做夢都在想的東西。」 「什麼?」我好奇的問。 「全新電動,可以繡花的縫衣機,三萬九買下的。」我聽了苦笑了起來。 「荷西,一公斤新鮮牛肉是四百六十塊,馬利亞的國民住宅大概每月分期三百五十塊買下的,可是下次選舉她還要選共產黨,你我要投什麼黨才能把她的縫衣機搶過來,問你?」夏天來了,我有事去了馬德里半個月。 回來時順口便問荷西:「馬利亞有沒有常常來?我托了她的。」 「不知道,我上班呢,下班回來也看不出。」 「做了家事總是看得出的嘛!」 「奇怪就是看不出呢!」荷西抓抓頭。 我去菜場買菜,那個算帳的小姐一見了我,當大消息似的向我說,「你不在的時候,馬利亞在你床上睡午覺,用你的化妝品擦了個大花臉,用你的香水,切荷西吊著的火腿,下班時還把你的披肩圍在身上回家,偷看你們的文件房契,還拿了你的防曬油去海邊擦。」 「她自己講的?」我帶笑不笑的說。 「她自己誇出來的,我跟她說,當心三毛回來我告訴她,馬利亞說,啊,三毛是傻瓜,說了也是一樣的,才不在乎呢。」 「謝謝您,再見!」我笑了起來,好高興的。 在路上遇到女友卡門,她尖叫了一聲,愉快的說:「呀!回來啦!以為你還在馬德里呢!」 「還好回來了,你不在,荷西帶女人回家,曉不曉得?」她拉拉我,低聲的說。 我一向最厭惡這些悄悄話,聽著臉上就不耐煩了,卡門卻誤會了我,以為我在生荷西的氣。 「馬利亞去給荷西打掃,聽見裡面有女人說話聲,嚇得她馬上逃開了。」卡門說。 「又是馬利亞。」我歎了口氣。 「好啦!你可別跟荷西鬧哦,男人嘛!」卡門揚揚手走了。我跑到黛娥那兒去,氣衝衝的對她說:「馬利亞那個死人,竟然說荷西帶女人回家,如果他會做這種事,我頭砍下來給你。」 黛娥聽了大笑起來,指著自己:「女人在這裡嘛!就是我呀!埃烏叫我天天去喊荷西來家吃飯,他不肯來,亂客氣的。」埃烏是黛娥的丈夫,荷西的同事。 「奇怪馬利亞怎麼那麼會編故事,她明明看見是我。」黛娥不解的說。 「你這一陣看見她沒有?」我問。 「度假去啦!不會來跟你掃地,你傻瓜嘛!」 過了十多天,有人按門鈴,門外站著一個全身大黃大綠的女人,用了一條寬的黃絲巾系在頭髮上,臉上紅紅白白的,永不消失的馬利亞又出現了,只是更豔麗了。 「女孩子,好久不見啦!」她親熱的一拍我的肩,高跟鞋一扭一扭的進來了。 「快給我杯啤酒,熱死人了。」她一向是輕慢我的。「您算來上工嗎?」我笑著說。 「上工?你瘋了?我是下來買菜的,順便來看你。」 「謝謝!」我說。 「你在馬德里還玩得好嗎?」 我又謝了她,她喝完冰啤酒便走了。 對這個人,她還不配我跟她鬧。 在那天下午,我再度進了蘭赫的辦公室。 「馬利亞不必再替我打掃,這三千塊清潔費我這月起也不再付您了。」我簡單的向他宣佈,這一次不再是商量了。「這不合規定,早就說過了。」蘭赫自然又來這一套,不很客氣了。 「什麼規定?誰定的?住戶租屋,要強迫合請傭人嗎?請了個無恥的不負責任的工人來,您明明知道得很清楚,管過她嗎?」我冷笑起來。 「你不付,我薪水平均不過來了。」他臉色也難看了。「那是您的事情,這十個月來,我一忍再忍,對您抗議了快二十次這個馬利亞,您當我過一回事吧?」說著說著我聲音就高昂起來了。 蘭赫沒有什麼話好回答,惱羞成怒,將原子筆啪一下擲在桌上,我本來亦是在氣頭上,又看見這人這麼的態度,自己也惡劣起來,完全沒有考慮個人的風度,順手舉起那本厚電話簿,驚天動地的給他摔在桌上,走出去時,想到平日每月準時去付房錢時,親熱的叫著他:「蘭赫先生!蘭赫先生。」自己又是一陣噁心,將他的辦公室門嘭一把推開,昂然走掉了。 好多年沒有對外人那麼粗暴,鬧了一場回來,心跳得要吃鎮靜劑。 沒多久,聽說蘭赫多給了馬利亞半年的薪水算遣散費把她退了。 又聽說馬利亞要告蘭赫侮約。 再聽說馬利亞終於爭取到多一年的薪水,不再鬧了,同時她的社會福利開始給她為期兩年的失業金,金額是原薪水的百分之七十五。 有一日我去後山新的一個住宅區散步,突然又看見馬利亞了,她在一幢白房子的陽臺上拚命叫我,樣子非常得意。「您在上面幹嘛?」我喊著。 「看護一個有錢的外國老太太,薪水比以前好,又沒有人管我,這裡政府查不到,失業金照領呢!」她好愉快的說。「恭喜了!」我無可奈何的說。 這時,一個削瘦的坐輪椅的老太太,正被馬利亞粗魯的一把推出陽臺來,快得像炮彈一樣。 老人低著頭,緊緊的抓住扶手,臉上一副受苦受難怯怯的表情。 我別了馬利亞,經過芭蕉園,在一個牆洞裡,發現一座小小的聖母像灰塵滿身的站著。 伸手摸摸,是水泥粘住的塑像。 我搬來了一塊石頭做墊腳,拉起自己的長裙子替聖母擦起臉來。望了一下四野,芭蕉樹邊一叢月季花,我跳了下去,采了一朵來,放在聖母空空的手中。 這時好似聽見蘭赫在說,「她們都叫馬利亞,換一個來,又是一個馬利亞,都一樣的。」 又好似聽見荷西在高歌:「馬利亞,馬利亞,我永遠的馬利亞——」 我細細的擦著這座被人遺忘了的聖像,在微涼的晚風裡,聖母的臉上仿佛湧出一陣悲慟,我呆住了,再一細看,她仍是低著頭,一樣的溫柔謙卑,手中的月季花,卻已跌在地上了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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